(千草)

 

一出車站後,我就馬上傳訊息給書繪。

 

抹茶>不得了啦!忍足突然約我明天去圖書館!!Σ(っ゚Д゚;)

紅豆>為什麼?!是什麼情況???

抹茶>我不知道,他就突然冒出來,好像很想和我聊天,還說他現在沒有女朋友。

抹茶>我快嚇死了,我可能有妄想症。

紅豆>冷靜啊(拍拍)

紅豆>妳答應了嗎?

抹茶>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紅豆>妳也不想拒絕,呵呵。

抹茶>怎麼辦,我好緊張,我覺得我明天也會像剛剛一樣一直擺臭臉。

紅豆>自然的妳就很可愛,要放輕鬆。

抹茶>喔喔

抹茶>我好感動 (´・ω・`)

紅豆>哈哈不會太屁嗎w

抹茶>我就喜歡聽嘛~ (*・ω・*)

紅豆>難怪妳這麼喜歡忍足wwwww

抹茶>Σ(゜ロ゜;)!!!

紅豆>看來妳要小心壞男人的甜言蜜語 ( ̄ー ̄)

抹茶>他很壞嗎?・艸・`;)

紅豆>不知道耶,好像很好又好像很壞。

紅豆>高深莫測。

抹茶>我開始後悔了,我不應該去的。

抹茶>我可能只是他的討拍小天使,失戀了就來找我安慰他,振作之後就再出發去找新女朋友了。

紅豆>也有可能是繞了一圈之後才發現他最喜歡妳。

抹茶>不要,我不要這麼想,太可怕了。

抹茶>整人大作戰還比較有可能,明天去圖書館就會有人舉著牌子跳出來。

紅豆>哈哈哈

紅豆>加油,明天聽妳的報告 ^_−☆

 

收起手機後,我才意識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無法拒絕那個人的要求。即使我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到傷害,即使已經下定決心要保持距離了,一看到他那種寂寞的眼神,我就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我剛剛……傷害到他了嗎?

我只是想告訴他,我現在過得很好,已經比以前堅強,不需要一直依賴他了。

但沒想到他會是那種反應。我該怎麼理解這件事才好?

他剛剛說了什麼呢……『想和我繼續作朋友。』是這樣吧?他想和每個人都維持好一定的關係。

『朋友』

他不斷地對我強調這個字,彷彿是想要劃清楚界線,叫我不要想太多。我知道了,那我就自己走遠一點。但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一直接近我?我不懂,無法理解那樣從容的笑臉下藏著什麼樣的心思。

好難受,不想要一直這樣了。我現在過得很好,待在一個很開心的班級,交到很多真心喜歡的朋友,也有了自己想作的事,為什麼要來破壞我的寧靜呢?

早知道就拒絕了。但如果真的拒絕,我一定會懊惱一輩子。

 

飛過去吧,看那閃爍的火光多麼地耀眼明亮。那是你所嚮往的,無法抑制心底渴望地被吸引著。

翅膀發出了焦味,熱氣模糊了視線,白煙嗆出了眼淚。不要再前進了,快清醒過來,你這麼告訴自己。

但即使如此,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為止,你還是無可救藥地相信著那會是你的救贖。

 

 

 

****

(忍足)

 

「……所以你接下來要怎麼辦?和她告白嗎?」聽完我整個敘述之後,謙也這樣問我。

「這樣會嚇到她的。我的意思是,我才剛跟夏望分手不久,馬上就提出交往的話,她會覺得我不是認真的……唉。」

「怎麼了?為什麼嘆氣?」

「其實我現在也很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不是很擅長哄女孩子嗎?拿出你的本事就行了!」

這種爽朗的口氣聽起來藏著濃濃的挖苦,但我也沒有反駁的立場就是了。

「我不知道,我看到她就一團亂。」

「會不會是因為,你們本來是好朋友,但現在你的心情改變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做呢?因為你以前都是看到喜歡的女生就直接示愛,沒有歷經朋友的關係嘛。」

這還真是中肯到刺耳。

「反正你就好好對待人家,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後再行動。不要昨天說喜歡這個,明天又說喜歡那個。」

他說完之後打了個哈欠。我又硬拉著他講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

「……謝謝你的好建議啊,親愛的堂弟。」

我切斷電話,閉上的眼睛感到疲憊的酸澀。

若竹的身影浮現眼前。

因為談到喜歡的事物而笑顏逐開,因為被我捉弄而羞紅了臉,因為我突然熱絡的態度而顯得困擾。一想到她,心裡就一絲絲地疼動。

我想到剛剛謙也最後說的話。我是個花心的人嗎?

想好好珍惜她,又怕會傷害到她,每一個舉動都因而遲疑。

但是這種想見她的心情又難以言喻地強烈,彷彿一隻蠢動的野獸要撕裂我的胸口狂奔而出。

 

 

 

隔天早上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比約好的時間提前半個小時等在圖書館前。時間的流逝好緩慢,以秒為單位一針一針刻著我的焦慮。我心不在焉地玩弄手機,偶而抬起頭張望,覺得呆站在這裡的自己好蠢。

二十分鐘後,終於看到她的身影從遠處走過來。她一看到我就加快了腳步。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嗎?」

「沒有,我也才剛來。」

「這樣啊。」

我本來打算多聊兩句,但她就這樣往圖書館裡走,我也只好跟著。

美好的周日上午,這個時候特地來學校念書的學生並不多。我們走往角落一處無人的位置坐了下來,在這裡就算低聲談話也不會打擾到其他人。

「嗯……」她盯著自己的書包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問我,「所以你是哪一科有問題想問我嗎?」

她擅長的是文科,而我的長項是理科。雖然大致上是這樣,但她的功課很好,只是偶而有問題才會問我,就算不需要我的協助也念得很好。而我的文科其實也不算太差,她這麼一問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糟糕,我都想好中午要吃什麼了,卻沒想到這個最關鍵的問題。

「歷史的部分,妳都怎麼整理筆記的?」我快速地思考著,隨口說了一個她應該相對擅長的科目。

「其實我沒有另外作筆記,我比較喜歡直接寫在教科書上,這樣就不用念兩本。」

「我以為妳會作一個更有系統的整理,例如時間表之類的。」

「時間表默默藏在我的心中,畫出來太麻煩了。」

「這是聰明的人才能用的方法啊。」我笑著說。

「你不用稱讚我,我也會讓你問問題的啦。」她故作冷漠地調侃我,但還是看得出來她有點開心。

於是我翻著自己的筆記,提出一些上課時沒有很理解的部分,或是小考中答錯的問題。她專心地聽著我提出的疑問後,用淺顯易懂的說法回答我,或是用問答的方式讓我在思考中理解。她其實很會教人。

「妳有考慮當老師嗎?」我問。

「不行,因為我很沒耐心。如果講了一次對方還聽不懂,我就講不下去了。」她笑了笑,「不是所有學生都像你這麼聰明的。」

「你不用稱讚我,我也會讓妳問問題的喔。」

她一聽到我用她剛剛說的話來逗她,她立刻就翹起了嘴。

「好啊,那就請讓我盡情地問吧。」

她拿出一張考卷,分數低的有點超出我的想像。

「你要笑我就笑吧。」她挑釁地瞪著我。

「沒有。」我收斂起表情認真回望她,「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科目。」

她嘆了口氣,懊惱地瞪著那張考卷。

「我不擅長這種抽象的東西。」她說。

「化學很抽象嗎?我覺得挺有邏輯的。」

「我的意思是,原子和分子太小了啊,平常看不到的東西很難想像。而且化學式跟元素符號那些組合,都是要死背的。」

「歷史事件也是要背的吧?」我提出質疑。

「那不一樣,歷史有故事。」她反駁我。

「那物理怎麼說?我記得妳物理的成績不會輸給文科。」

「物理也是可以說故事的喔。」

她露出笑容,翻出自己的物理筆記給我看,上面畫了一個簡單的凸透鏡成像示意圖,旁邊是簡單的表格。

物的位置

像的性質

無窮遠處

兩倍焦距外

縮小倒立實像

兩倍焦距上

相等倒立實像

焦點和兩倍焦距間

放大倒立實像

焦點內

放大正立虛像

 

 

「凸透鏡呢,是個無法率直表現自己心意的孩子。」她指著筆記上畫的那面凸透鏡,然後把食指移向左邊的一個心型圖案,「這是真正的心情,而成像則是說出口的話。」

接著她把手指移向凸透鏡右邊另一個圖案,是一個反向的心型。

「因為是個彆扭的孩子,所以說出來的話都是反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凸透鏡的成像可以用這麼浪漫的方式詮釋。我深受感動,這份心情和對她的思念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我很想說些什麼來表達我很喜歡這個說法,但她似乎還沒說完,於是我等著她。

「而焦點則是對方的心,焦距是和對方的距離。當距離對方很遠很遠的時候,沒辦法對話,頂多打個招呼,所以只是一個點;當距離近一點了,就會說一點點的小反話;隨著越來越靠近對方的心,反而變得更彆扭,所以反話的程度越來越大,就算很喜歡也說成很討厭了。即使是這樣,這些都是真話,只是反過來而已。因為實像才可以映照在屏幕上,也就是投射在對方的心裡;虛像只能透過眼睛看到,所以虛假的話只可以耳朵聽聽而已。」

不但很浪漫,而且還和原本的理論結合得很完美,用很有邏輯的方式呈現,讓我既佩服又感動。

「所以當進入對方的心之後,說的反而是假話嗎?」我提出疑問。

「人家不是常常說,情侶交往之後會說一些誇大的情話嗎?但實際上是怎麼樣我也不清楚。」

她這話終於讓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這代表她並沒有和任何人交往。雖然從她和慈郎的互動,還有她來赴約的行為都證實了這件事,但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鬆了一口氣。

「不過上課的時候好像沒講到如果物體在焦點上的話會怎麼樣。」她看著自己的筆記,指著焦點的位置。

「焦點上是無法成像的。」我回答她的問題,並笑著問她,「這要怎麼解釋呢?」

「喔……」

她看著那副成像圖,靜靜思索了一會兒後,然後露出笑容。

「當雙方的心重疊在一起的時候,反而說不出話來了呢。」

 

如果我們是情侶,在這一刻,我想我會吻她。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她如此吸引我的理由。她看似單純,但其實有很多纖細又感性的想法。她不會主動展示自己的文采,內斂地藏在心底,但只要和她深聊就可以輕易地感受到。在去年相處的時光裡,她一點一滴地在我心中累積了許多小小的感動,像是土壤般細緻的樹苗種子灑在我的心上,不知不覺中生根發芽,當察覺到的時候,對她的愛意已經像一片森林深植在我的心底,難以自拔。

那些原本想表達的感想都被這份情感的洪流給淹沒,只剩下渴望擁有她的強烈欲望。理性壓抑著衝動,如果再繼續這樣看著她,我怕我會克制不住自己。

 

 

「呃,算了,這太蠢了。」

或許是因為我一直默默盯著她看,她的臉紅了起來,拿出鉛筆把她的圖跟剛剛寫的註釋塗得一團亂。

「等等!」我趕緊阻止她,「別畫掉啊,我很喜歡這個說法。」

「對啦,就是因為你這麼少女心,我才會說出這種蠢話。」她用手壓住那幅圖,顯得很不自在。

「才不是蠢話。不但讓人可以輕易理解成像的規則,又充滿了文學性,我沒聽過比這更好的說明了。」

隨著我這些稱讚的話語,她的臉更紅了。她用手壓著自己發熱的臉頰,這個可愛的動作讓我心中的悸動更加強烈。

「你就是片凹透鏡啊。」她用略為慍怒的語氣說著。

凹透鏡的特質是,無論物體在任何位置,呈現的都是正立的虛像。

她或許只是覺得不好意思所以這樣反駁我,但我還是想讓她知道剛剛的那句話不含任何的虛情假意。

「我剛剛說的都是真心的,相信我。」

「……好了不要再說了,你沒看到我很尷尬嗎?」

她攤開雙掌把臉埋起來,語氣像是棄械投降般地無奈。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讓妳……」

她抬起頭來瞪我,我這才趕緊收嘴。

「我可以問化學的問題嗎?」她果斷地轉移話題,我立刻點頭。

 

接著我們把心思都集中在化學的科目上。我針對她不懂的地方作了仔細的講解,她專心地聽著,像以往一樣很快地理解了我說的話。雖然只是課業上的小小幫助,可以被她需要還是有股很溫暖的踏實感。

「你畫的水分子好像米奇喔。」她看著我剛剛畫的圖,露出孩子般的單純笑容。

「妳喜歡迪士尼的角色嗎?」我問,渴望能更了解她。

「嗯。迪士尼是幸福和夢想的象徵嘛,我和我妹都很喜歡那裡。」

「有機會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

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就算心跳得再快也收不回來了。我害怕這是個錯誤的舉動,會毀壞我們之間好不容易重新搭起的橋梁,但又期待著可以藉此建立更深入的羈絆。我觀察著,等待著她的反應,幾乎停止了呼吸。

「……可以班上的同學們一起去玩,應該很開心。」她這麼說,沒有看著我也沒有笑。

這是委婉的拒絕,還是小小的反話?似近似遠的曖昧距離、無法看透對方心意的輾轉猜測、想接近對方又怕逐漸遠去,絞盡腦汁斟酌自己的言行舉止,卻又在看到她笑容的一瞬間遺忘了所有預想好的話語。

這種感覺很熟悉。這是我戀愛的模式,我很清楚,但似乎又不太一樣。

我以為我會很開心,沉溺在這種酸甜的滋味之中,但並沒有。我只覺得苦惱,想快點打破這種模糊,確認她是否和我有一樣的心情,然後對她表達我這份即將傾瀉而出的思念。

我看著她正在寫字的手。我想握住那支手,親吻那白皙的手背和漂亮的手指。

我該怎麼讓她知道我的心情,又不會讓她覺得困擾呢?去年她都在我的身邊,但我卻辜負了她的心意;在失戀的時候尋求她的安慰,之後又不發一語地離開;看到她和別的男孩要好又逕自感到慌亂,狼狽地想回到她的身邊。

……這個時候說喜歡她的話,她一定會困擾的吧。她現在過得很好,我這些舉動只是徒增對她的傷害。

但或許這些想法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而已。她可能其實並不在乎我,來赴約也只是為了尋求課業上的協助。

但是,但是我……

 

「……忍足君?」

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眼神有著些微的困惑。她的睫毛好長,不戴眼鏡的時候看得特別清楚。我有和她說過她不戴眼鏡比較好看嗎?

「嗯?」我趕緊回過神來。

「你累了嗎?」她問。看來她剛剛是有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聽到。

「還好。」我露出微笑,但似乎不是很成功,她的表情流露出擔心。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也有點累了。」似乎是顧慮我,於是她這麼提議。

「好啊,要順便吃個午飯嗎?」我說。

「嗯。」

她露出了笑容,純粹而自然的微笑。

許多的顧慮造成了躊躇,我還是不確定自己想讓我們發展成什麼樣的關係,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我想看到她這樣的笑容,想待在她的身邊守護著她。

 

 

 

****

(千草)

 

啊,終於撐到中午了。

雖然我很努力想把心思放在功課上,但腦子就像破了洞的水桶。

……他靠得好近,我根本沒辦法專心啊!

光是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到他的臉,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臟就快要負荷不了了,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什麼分子結構和化學式嘛。之前坐隔壁的時候還可以趁他不注意時偷瞄兩下,現在坐那麼近反而不敢去看他。

而且我還大言不慚地發表了凸透鏡傲嬌理論,太丟臉了。明明知道他會過分誇張地稱讚我,反而搞得自己很難堪,卻還是不小心說出來了。應該說,都想出來了總是想找個人分享一下,而他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有少女心的,就忍不住想告訴他。

而且他剛剛是想約我出去嗎?去迪士尼?因為太緊張了,我甚至想不起來我剛剛回了他什麼。

其實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比較好,只好盡可能地保持平靜,用平常的態度和他相處。但即使想這麼做,還是覺得好緊張。

 

「吃咖哩好嗎?我知道附近有間評價不錯的店。」走出圖書館後,他這麼提議。

「好啊,我最喜歡吃咖哩。」

說完之後我才想到,他應該是知道我喜歡吃咖哩才這麼提議的。一想到這裡又緊張了起來。之前在網路上有看到一種美洲特產的『昏倒羊』,稍微受到驚嚇就會全身僵硬地跌倒在地。我的驚嚇承受力其實不會比昏倒羊好多少,他再這樣嚇我的話我就真的要昏倒了。

……我應該是真的很緊張,我竟然在想這種亂七八糟的事。

但不想這些事來自我娛樂的話,我就會忍不住想一些讓自己更混亂的事:他可能喜歡我;他今天的這些行為,或許是在追求我。

但怎麼可能,為什麼會突然這樣?連作夢都不敢奢望的事,突然就在現實中實現了。濃烈的不安全感取代了預期的幸福甜蜜。一份不在任何節日中突然出現的禮物,反而不知道該不該打開。可能是未知的危險,更可能只是單純放錯了。

 

其實我很害怕。

那天,他說『要不要和我交往?』而我什麼都還沒回答,他就向我道歉。『對不起,我剛剛只是一時衝動亂說的,我並沒有想和妳交往。』不論怎麼想,我都覺得是這樣。

所以,即使他現在再怎麼關心我,接近我,甚至像是在對我示好,我都無法相信他是真的喜歡我。他只是覺得寂寞,所以想找個人陪他而已,而我這個什麼都願意配合他的傻妞就是最理想的對象。

啊……好討厭,為什麼我總是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

答案其實很簡單,我自己也很清楚。

如果真的是最壞的結果,那也不過是和預期的相同而已,我就不會那麼失望。但若是憑藉著期望的翅膀飛得太高,當殘酷的真相將期望燒成一片片焦黑的羽毛之時,我將會重重墜落,連同憑弔的文字也隨著脆弱的心破碎成一地鮮紅。

一點點痛的時候,可以笑著和朋友調侃自己;很痛的時候,可以哭著把心情寫下來。

痛到無法呼吸的時候,就只能無助地哭泣、顫抖,像具被拋棄的破爛洋娃娃般躺在垃圾堆裡,沒有能力做任何事來拯救自己。

我知道自己有多麼脆弱,所以只能盡量在受傷之前保護自己。

 

 

「……妳在想事情嗎?」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小店吃飯。他們的咖哩很好吃,濃郁的味道中融合些微水果香味,溫潤了整體的口感。燉煮許久的牛肉入口即化,蔬菜的甜味都釋放出來了,粒粒分明的米飯也是香軟可口。咖哩醬份量多,白飯還可以免費續加,很優秀。

「我吃了好吃的食物就會不自覺地發呆。」

雖然這算是實話,但和他單獨在外面吃飯讓我的胃有點緊繃。為了避免消化不良,我只好把心思都專注在食物上。

「總覺得,妳好像有煩惱。」

「怎麼回事,你要來傳遞神的福音嗎?」因為他的樣子很認真,我不禁覺得好笑。

「不是啦。」

他也笑了,不是那種客套的微笑,而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單純笑容,讓那張冷靜沉著的好看臉蛋增添了幾分稚氣。

唔……咖哩很好吃,有點甜甜的可能是加了蘋果或蜂蜜;還有起司的香味,洋蔥好像有先炒過……

「我只是想……關心妳最近好不好。我們好像很久沒好好聊天了。」

那雙藏在鏡片後方的漂亮眼睛就這樣直視著我,溫柔的視線像磁鐵般吸走了我所有試圖逃逸的注意力。胃瞬間緊縮,心跳脈搏血壓都快速上升。

 

「我想想看。」好不容易回過神,我講出來的卻是這麼莫名的一句話。

「沒有煩惱是好事,不用勉強的。」他又掩嘴笑了起來。別這樣折磨我的胃啊。

「你這麼想當心理醫生的話,我可以當你練習的諮詢對象。」沒辦法,只好用吐槽來自救了。

「我對心理學是挺有興趣的,但心理諮商師的話應該不適合我。」

「那一般的醫生呢?」我問。

「我還不確定要不要當醫生。」

「你看起來很適合當醫生。」我有點意外,我以為醫學世家的他早就決定好自己的未來了。

「是嗎?」他挑起眉毛,很有興致地回望我。

「嗯,因為你很聰明又很冷靜,理科也很好。」我停頓了一下,補上一個我覺得更重要的理由,「而且你很感性。」

「感性的人適合當醫生嗎?」他似乎對我的說法很感興趣。每次看到他這種眼神我都會暗自開心,因為彷彿被他所認同了。

「因為,要對生命有所關懷,並且有強大熱情的人,才會從事這種拯救生命的工作吧。要冷靜地面對生與死,又擁有關心病人與家屬的同理心。同時兼具理性和感性,我覺得這是身為一個醫生的特質。」

啊……又是那種感動佩服的眼神。我又大言不慚了,而且還是在醫學世家的少爺面前說這種話,真羞愧。

「但很多人是因為家人的期待而念醫科的,也有人是為了追逐名利。」

如果他只是聽了我的意見之後拍拍手稱讚我,我想我是不會喜歡和他聊天的。他會靜靜聽我說,給出一些回饋或提出不同的看法。我們一起探索,一起思考。和他聊天會讓自己有所成長,可以一直改變,跟著他走向更寬闊的世界。跟他在一起有種很特別的感覺,像是靈魂在呼吸。

「我覺得你很有主見,如果自己不想當醫生,應該不會勉強自己配合家裡的期待。你好像也不在乎名利。」

我說出我的猜測,但說完之後就有點後悔。一直說『我覺得你怎樣怎樣』好像很失禮。

「是嗎?」

他單手托腮,頭稍微傾斜一邊看著我,嘴角小幅度地上揚,溫柔注視我的眼神中閃爍著些微銳利,輕柔的音量像是詢問又像在逼問,「那妳覺得我在乎什麼?」

這個動作和語氣有點……有點招架不住。唔,撐住啊我。

「更……心靈的、深層的東西……吧。」

「例如?」

光是被他那樣注視著,我就快要不能呼吸了。不知不覺地,我好像在被他逼供。在簡短話語的往來之中,他溫柔地引誘我喝下宛如糖漿的毒藥,在又麻又甜的恍惚之中套出我對他的深層想法。

「拯救病人的成就感吧。」腦子亂糟糟的,只好隨口丟出個上得了檯面的回答。

「我可能沒這麼熱血。」他笑了笑,「我堂弟說我很冷淡,不是那種對病人噓寒問暖的醫生。」

「但我覺得你……」唉我怎麼又說了呢?而且當著他的面說出自己對他的看法,遠比我想像的不好意思。

「妳覺得我?」坐在對面的他湊近了一點。唔,心臟有點難受。

「表面上很冷淡,但其實情感比一般人豐富很多。就算不會噓寒問暖,也一定在心裡很關心病人的吧……我猜的。」我小聲補上一句作為收尾。

「能被妳這麼說總覺得很開心,謝謝妳。」

他笑了開來,開心之中帶了點靦腆。那種城府很深的成熟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略帶孩子氣的單純。更簡單的形容,就是個可愛美少年的笑容。

衝擊像是巨浪拍打在岩石上。我終於還是別開了視線。

「呃……我吃飽了。」我說。

「妳胃口不好嗎?還是不合妳口味?」他看了一眼我的盤子,關心地問著。

「很好吃,但我本來就吃不多。」還不都是你害的。

 

結帳的時候,我鄭重拒絕了他想請我吃飯的美意。如果讓他付錢,不就真的像約會了嗎?我想避免掉任何讓自己胡思亂想的展開。

「所以你的家人沒有希望你去念醫科嗎?」回學校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他們讓我自己決定。我們家的管教還滿自由的。」

「啊……真好。」羨慕的心情化作失落的語氣。我想到自己和妹妹,不禁覺得難受。

「怎麼了嗎?」

他的關懷像一把鑰匙,輕輕轉開我的心房。這種感覺好熟悉,是當我徬徨無依的時候,對我伸出手的救贖。難以控制地,我將所有的鬱悶都傾倒在他像海一樣的包容之中。

我念冰帝的原因、拚命念書的理由、撕碎的獎狀;妹妹無精打采的表情、拒絕上補習班的爭吵、被媽媽撕爛的參考書、雙方的號哭、希望念美術科的衝突。

我們回到學校,並肩坐在花圃附近一張長椅上。我說了很多,講得凌亂破碎,但他都只是靜靜聽著。說完之後,我發愣地看著眼前的櫻花樹,枝上少數的綠葉有些轉紅的跡象。

「如果是這樣,我認為妳念冰帝是一件好事。」

我以為他會安慰我,沒想到卻是這樣的意見。我張大眼睛看著他。

「冰帝所開發的,是學生的可能性和自主性。妳可以看到更寬廣的世界,蛻變成自己真正想要的樣子。」

我想到我這一年多來的經歷。我出過國,有多次和外國學生接觸的經驗,也遇到各式各樣背景的人,從中找到自己喜歡的朋友,更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得到自己的歸屬。

而我好像比中學前的我,更勇於在父母面前替自己爭取。除了念書我也有其他重要的事要作,我放學後也想和朋友交流,我需要自己的時間而不是假日就被硬拉出門。

「你是說,不是原生家庭所塑造出來的我,而是更本質的我?」我說。

他想了想,然後微笑附和。

「至於妳的妹妹,我雖然不認識她,但從妳的敘述中來判斷,她應該很信賴妳,她需要妳的支持。」

「因為我是姐姐嗎?」我問。

「我想是因為,」他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很有感觸,「妳們對彼此很重要吧。」

「就像你和你的堂弟嗎?」

「差不多吧。」他笑著回答,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頓時我覺得放鬆了不少,對接下來的生活又充滿了幹勁。那種想盡量忙碌學校的事情,排斥回家的感覺消褪了。他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勇氣去面對,我想我可以說服家裡讓妹妹去念美術學校的。

「謝謝你。」我看著他,心裡盈滿了溫暖和感激,「總是讓你這樣鼓勵我。」

他愣了一下,然後像是很欣慰似的笑了。

「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隨時可以找我。」他說。

我那天說的話,應該真的傷害到他了吧。即使他對我不是戀愛的喜歡,至少他是想保有互為雙方理解者這樣的關係的。

這樣……也可以吧。能在他的心目中有一定的重要性,還是讓我很開心。

「謝謝你啊,醫生。」我說完之後我們都笑了。

笑聲停止之後,他就靜靜地盯著我看。我原本放鬆的情緒瞬間又緊繃到高點。

……不行,不要貪心。

「要回圖書館了嗎?」我覺得我的語氣很僵硬,視線遊向了遠處。

「……好啊。」

他的嗓音輕輕搔著我的耳膜,耳朵熱了起來。

 

 

 

****

(忍足)

 

回到圖書館之後,學生比上午多了一些,就不是那麼方便閒聊。而她比上午更專心在課業上,好像不是很想和我說話,我也不太好意思打擾她,就這樣沒有太多互動地渡過下午的時光。

唉,這不是我原來的目的啊……但至少可以待在她身邊,偷偷觀察她,還是有種酥麻的愉悅感。

以為這樣就可以滿足了,但下一秒又變得想要更多。想要更接近她,更了解她,多一點在她身邊的時光。而這種想法宛如一種禁忌,加速了時間的流動。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她說。

這種時候也沒有任何再留住她的理由,也只能把握僅存的這段時光。我們並肩走往車站,保持著禮貌性的距離。夕陽將我們拉長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彷彿很親密地手挽著手,我不禁羨慕起他們。

車站就在學校附近,電車也很快就到了,我著急了起來。我害怕我們今天建立起來的些許情誼會隨著道別而化為烏有。明天之後,我們依然是那種只能寒暄幾句的關係。

我本來想和上次一樣,默默陪她坐到她下車的站,但她卻問我要在哪裡下車,一時鬆懈後的誠實回答更縮短了我們可以相處的時間。

……不行,非得再作些什麼不可。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於是我拿出了那樣東西。

「這個送妳。」我將那項小禮物交給她,「謝謝妳今天特地來陪我念書。」

「咦?也沒有特地啦,而且我也讓你幫了很多……」

她似乎想婉拒我,但我的態度相當堅持,她最後還是收了下來。

「要打開看看嗎?」我說,於是她拆開了包裝紙,拿出那對紅色的髮圈。

 

自從看到她出現在球場後,這個禮拜都過得恍恍惚惚。陪姐姐去幫朋友挑選禮物時,在飾品店看到了這個髮飾。我立刻就想到她,改變髮型後更顯得清純可愛,多了一點活潑的感覺。本來有股衝動想買下來,但她說過不希望我無緣無故送她禮物。把髮圈放回架子的瞬間,那種與她之間的距離感格外地強烈。

只要能接近她,有方法讓我傾倒這份悶住胸口的心意,任何粗糙的藉口都好。一約好今天的行程,我即刻趕往那家店,一路上都在擔心它已經被買走了。

那不只是一對髮飾,也蘊含著我這陣子,甚至從許久之前就累積的思念。

她看著那對髮圈,眼神一瞬間似乎亮了起來,但沒有更多的反應,比我想像中的冷淡許多。她不喜歡嗎?止不住的焦慮和揣測讓我手足無措。

「之前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很適合妳,於是昨天就順路去買下來了。」

「……是和女孩子去約會的時候剛好看到的吧。」她低聲說著,語氣像是在和我開玩笑,但又不太自在。

「不是,是陪姐姐去逛街的時候。」

我趕緊解釋,很怕她對我有任何誤會,而她的靜默讓我更加慌張。

「我覺得,妳很適合雙馬尾……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妳能使用它。」

僵硬的氣氛使我口乾舌燥。我很想從她的眼神或表情中探知她的想法,但混亂的思緒不僅讓我無法好好觀察跟評估,連呼吸和吞嚥都覺得困難。

「……好。」她像是很勉強的,擠出一個微笑。

到站的通知無情地響起,彷彿在嘲笑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那個……是你要下車的站。」

這句話宛如利刃猛烈扎進我的胸口。她想趕我走,她不想和我獨處。

 

下了車,我回頭看向站在門邊的她,她舉起手來向我揮別。

「那個,我……」

「是?」

關門的警鈴聲響了起來,我退了一步,感覺得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水。

「明天我也可以去找妳嗎?」順著情緒,我將想到的第一句話脫口而出,如此無力卻又拚命地掙扎著。

「喔……你還有功課想問的話,隨時都可以。」她淡淡地說著,對我微笑。

不是的,不是那樣!為什麼我作了那麼多,妳還是感受不到呢?

「不是,我……」

車門即將閉上的一瞬間,前所未有的慌亂打碎了故作從容的面具。

「因為我想見妳!」

 

我呆站在原地,還無法消化自己說出口的話,也來不及觀察她的反應,連她有沒有聽到都不確定,電車就這樣開走了。

失落與挫敗感打垮了我。我在跌坐在月台上的椅子上,怔怔地看著電車駛離後空蕩蕩的軌道。

 

 

 

****

(千草)

 

車門外,他的身影逐漸遠去。

 

……聽錯了吧?

但不只是那句話,他的表情也一併隨著他的話語衝擊了我。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慌亂的他。刻意去忽略所有曖昧的暗示而得以佯裝平靜的心靈,此刻激烈地動搖。

意識到他想表達什麼之後,臉頰迅速變得又燙又麻,發燙的血液一波波竄過。心跳得好快,彷彿全車廂的人都能聽到我的心跳聲。

過了很久我才終於能夠移動,看向了手中的髮圈。

我似乎有和他說過,我喜歡紅色。這是和我的傘一樣的顏色。

我將它緊緊握在手心,用力地去感受這是一份真實。

胸口的這份悸動如此強烈。每呼吸一次,都是為了確認自己不是站在夢境裡,不用擔心自己隨時都會清醒。

我正在談戀愛嗎?我可以這麼去想嗎?

當分離一陣子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喜歡的是我,我可以很虛榮地這麼想嗎?

……好開心,怎麼辦,我好開心。

不安依然存在,自我保護的意識還在說服著自己不要輕易往美好的方向去想像,但因他的這句話而滿溢的甜意覆蓋過所有束縛自我的疑慮。總是止不住去煩惱的腦子變得好輕盈,空空的只漂浮著甜膩的香氣。

他特地為我挑了禮物,稱讚了我期待得到他注意而改變的髮型。

他還說了想見我。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推落了我。我失去理性的重心墜入情網,蜂蜜色的細緻裹住了我,輕柔而香甜。

 

我喜歡那個男孩。

終於可以在心底對自己承認了。不用再猜忌,不用再因為害怕受傷而逃避。

因為太喜歡而不敢承認,想見面又不敢接近的那個男孩,我只敢默默站在他的身後,保持著一點距離,安靜地凝視他的背影。而他終於回過頭對我伸出了手,說他想見我。

 

我說不出口,但希望即使我不說你也能夠感受到我的心情。

我也想見你,我真的很喜歡你。你今天所作的一切,都讓我幸福得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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