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草)

 

早知道他會這麼糾纏不清,就不該說那些話了。後悔和焦躁的感受消耗著我原本就不算多的耐心。他甚至開始搖我的肩膀,於是我順著升上來的火氣,捲起課本往他頭上打出會心的一擊。

 

在那天聊過JUMP之後,我和慈郎很快地變成朋友,經常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動漫相關的話題,還在英文課的口頭練習以JUMP為主題同組發表。井波老師鼓勵我們找自己興趣的主題,於是各種領域的介紹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除了很有冰帝氣息的旅行、文學、國際或政經議題等等,一些冷僻的知識,甚至御宅族領域的東西也不少。但大家都抱持著增長新知的心情去聆聽他人的報告,我很喜歡班上這種相互尊重的開放氣氛。

之所以直接叫慈郎的名字並不是基於特別親密的理由,而是他的姓氏相對他的名字實在太難念了,所以全班都叫他的名字。不過他的確很好相處,在班上算是吉祥物的存在,就算和他走得很近也不會有別人指指點點,所以和他在一起非常放鬆。

或許是因為這樣無壓的精神狀態,當慈郎提到立海大附中網球部有個他很憧憬的選手時,我就說了我有認識那個網球部的內部人士,純粹是基於延伸話題的閒聊。

 

小雪是個很健談的女孩,那天在綠的屋子裡相處的那段時間,她說了很多自己的事,提到了自己明年升上國中後,會成為立海大附中網球部的經理,和社團中的成員們都很要好。

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慈郎,引發了我完全料想不到的後果。就像是把垃圾丟到垃圾桶裡那樣無心又平凡的小動作,垃圾桶卻突然爆炸並毀了整棟大樓那樣的程度。

「帶我去找丸井君」──這個要求就像在電視上過度打歌的歌曲,聽久了反而令人厭煩不已。於是我終於按耐不住火氣,抄起課本往他的頭上巴了下去。

 

「小草(そうちゃん)……」

他用著可憐兮兮的小狗眼神看我。硬的不行就開始用柔情攻勢了嗎?可惜只要是我下定決心的事,軟硬都對我沒用的。要我跟只見過幾次面的朋友作出『我同學想看妳的學長打球,可以請妳安排嗎?』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絕對做不到。雖然我知道小雪應該很樂意幫我的忙,但這種麻煩他人也造成自己麻煩的事我都一律撇開。

「你自己搭電車去神奈川不就好了嗎?你剛剛也說有在室外的網球場看過他打球吧。」我不耐煩地說著,語氣不是很好。

「可是立海為了不讓外校勘查出他們的實力,正式的訓練都是在體育館裡面進行的,我想再看一次丸井君的獨門絕技嘛~」

自從在一年前的新人戰輸給對方之後,就此一見鍾情的樣子。如果只是聽朋友傾訴戀愛煩惱的話我是很樂意的,但要幫忙湊合對方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是那種幫別人轉交情書的熱心人士啊。

「做人要知足啊,慈郎。」我伸出手指,用著一本正經的語氣說教,「如果真的想要看到他的實力,就以在球場上決勝負為目標,藉此提升自己的球技啊。」

「就算可以出場比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對上丸井君嘛~~」他像個小孩一樣揮舞手腳胡鬧著,和平常愛睡覺的樣子完全不同。

「那你跟跡部要求啊,不要找我。」我轉過頭不再理他,「我想看書了,不准再吵我。」

「唔……」

不能心軟。就算他發出很可愛的呻吟聲,嘟嘴的樣子非常可愛,也不可以心軟!硬下心腸拒絕小孩的不合理要求是教育的基本守則,什麼都順著孩子會寵壞他的,所以要忍耐!

「那你來看我打球好不好?」

他突然換了個要求,讓我滿頭霧水。

「你要是知道了網球的魅力,一定也會很想去看立海的練習。他們可是去年的冠軍喔!」

「我對運動沒有興趣,在大太陽……」

「好啦~~拜托你嘛~至少來看一次好不好?小草來看的話我會很努力練習的,也不會一直睡覺的,好不好?」

他開始撒嬌,模樣非常可愛,我的決心岌岌可危。

「你平常社團活動都在睡覺嗎?你這樣也可以當準正選嗎?」但我還是保持冷漠,並且打算用吐槽轉移我的注意力。

「耶~~小草答應了!」他高舉雙手歡呼。

「我才沒有答應呢!!」我大聲抗議。竟然霸王硬上弓?!

「好開C喔~一定要來喔!」他甚至撲抱了過來。

「好啦好啦,我去可以了吧?快點放開我!」

我終於開口答應之後,他才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順帶一提幾乎全班都被他抱過,就像大型犬會往人身上撲那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於是在放學之後,我向繪梨栖請了假,前往網球部參觀他們的練習。

觀眾席聚集了許多女性粉絲,雖然在預料之內但也不免覺得疑惑。大家都不用參加社團活動的嗎?文化祭快到了應該好好準備自己的社團展示吧?雖然來到這裡的我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看到那麼多人,太陽又那麼大,排斥感讓我的身體開始倦怠。但都已經答應他了,不去又不好意思。總覺得他是抓準了我的個性才強迫我開口答應的,這種被暗算的感覺讓我有點不悅。

目前球場上是跡部的比賽。雖然我不懂網球,但他不斷地把球打到對方接不到的地方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比起他高超的球技,他自戀到有趣的表情,以及周遭跡部廚的尖叫歡呼,才是這場比賽的看點。

「小草~~~」

球場中的慈郎朝著我揮手大喊。他竟然能在這麼多人之中找到我?他的五感還真是令人驚訝地銳利。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也朝著他揮揮手。

在觀賽的人群中無法撐傘,於是我事先擦好了防曬並穿了薄外套,忍著陽光坐在距離慈郎球場最近的位置上。

「唷,若竹!」

是山健。他大聲對我打完招呼後跑了過來。

「想不到妳會來看球耶?是來看我的嗎?」

他開朗地笑著,一臉準備被吐槽的樣子,於是我達成他的心願。

「對不起,我現在才注意到慈郎對面的人是你。」

「可惡,別瞧不起我啊,待會就讓妳看看我的實力!」他故意裝出不服氣的樣子,很誇張地咬牙切齒,模樣很好笑。

就算是練習賽,只要正選輸了就要被取代位置,這似乎是跡部所訂下的鐵律。但即使有這麼嚴格的前提,他們兩個看起來還是很輕鬆。他們很開心的樣子感染了我的情緒,身體裡那種興致缺缺的懶散感被這樣的能量給沖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單純想享受觀賽的心情。

比賽的哨聲響起,慈郎將球拋向天空後,跳起身子揮下球拍。發完球之後他立刻跑向球網前,移動速度快得令人驚艷。

他淡金色的頭髮隨著奔跑而飛揚,在風中舞動,在陽光下閃耀。

 

『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來說,一點用也沒有,我對麥田無動於衷。但是,你有著金黃色的頭髮。那麼,一旦你馴服了我,這就會十分美妙。麥子,是金黃色的,它就會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會喜歡那風吹過麥浪的聲音……』

 

突然之間,我想起<小王子>中狐狸對小王子說的這段話。他的金髮讓我聯想起一片金色的麥田,當風吹過時,麥穗搖動如同海浪般的景像。

那雙總是睡眼迷濛的雙眸閃耀著光芒,看起來總是疲憊的身軀則充滿了活力。他輕快地奔跑,開心地大笑,像個玩耍中的小朋友。平常做事總是慢吞吞的他,竟然能用這麼快的反應打球,讓對手毫無招架之力。

而就算失分了,他也不覺得困擾,只是坐在地上笑嘻嘻地抓著自己一頭金色的亂髮,興奮地嚷著「好厲害好厲害!」

他好快樂,彷彿網球就是他的生命。他如同太陽般綻放著耀眼而溫暖的光輝,要整個球場的人都一起分享他的喜悅與幸福。而我感受到了,脈搏跟著他上揚的情緒加速跳動。

他贏得比賽之後,轉過頭對我比了個V字。

「我贏了~~好開C~~」從他咧開的笑容可以清楚看到他兩排潔白的牙齒。

喊著小孩子的用語,舉手投足都散發著天真無邪的氣質。每次看到這樣的他,都感受到一種被治癒的暖意。

「怎麼樣?有沒有愛上網球啊?」他跑向觀眾席的邊緣,一臉期待地問我。

「沒有。不過你打球的樣子還滿可愛的。」我誠實地說出當下的心情,一點都不感到彆扭。

我想我被馴服了,就像小王子馴服了那隻狐狸一樣。

 

 

****

(忍足)

 

今天的慈郎看起來格外不同。

常常因為睡過頭而遲到,就算出現也幾乎都是呼呼大睡的他,今天特別有精神。全國大賽才剛結束,他應該沒理由這麼有幹勁。

「練習賽~練習賽~」他哼著歌,很有精神地拿出球拍調整拍線的狀況。

太奇怪了。

「他怎麼回事?」岳人低聲問出我的疑惑,我搖搖頭。

我今天是和岳人一組進行雙打的練習,而慈郎則是單打。他是少數沒有被安排任何雙打練習的選手,因為他實在太過自我步調了。在任何地方都能睡覺,任何人都叫不醒;但只要興頭一來,就像換上新電池的玩具汽車一樣,在球場上盡情奔馳,跟平常的模樣反差極大。即使是對配合他人很有自信的我,也無法跟上他那種奇妙的節奏。

我向一位經理問了慈郎今天的練習對手。本來猜測是跡部才讓他激起這麼高昂的鬥志,但發現只是山村而已。

雖然不是特別在意,但這種小小的變化可說是社團活動的趣事之一,而研究自己的隊友也是重要的練習。反正雙打的比賽在單打之後,於是我走向慈郎的球場,抱持著些微的好奇與期待站在場邊觀賽。

踏上球場後,他開始朝觀眾席張望。是有什麼特別的人要來看比賽嗎?

然後他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

「小草~~~」

他對著場邊的一名女孩用力揮手,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觀眾席。

 

………………若竹?!

 

她笑著揮手回應慈郎,並走向最接近他們球場的位置。

大量的疑問如同巨浪般衝擊我的腦袋,讓我幾乎暈眩了。

為什麼她會來看球?她不是對運動沒興趣,而且討厭曬太陽的嗎?慈郎剛剛叫她「小草」?他們是親密到可以稱呼暱稱的關係嗎?她為什麼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為什麼一臉期待的樣子?

這些難以消化的疑問凍結了我的神經,讓我無法思考,無法動作。而從哨聲響起之後,若竹的視線就一直在慈郎的身上。她的眼神亮了起來,明顯地流露出對慈郎的表現所感受到的驚艷;她的雙頰紅潤有氣色,臉上的笑容是享受比賽過程的喜悅。除此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難以辨別的情感,但可以確定的是,她被球場上的他給深深吸引了。

去年我曾問過她有沒有興趣來看網球部的比賽,但她婉拒了我。但她現在卻出現在場邊,待在她所不喜愛的艷陽之下,專注而著迷地看著比賽,看著不是我的人。

 

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話了,只有在共同體育課的時間能偶而簡單打個招呼。她這學期似乎很開心,看到她過得很好也放心不少。

突然,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麻痺了我的腦袋:她之所以變得開心,還換了髮型,是因為談戀愛了嗎?

無法言喻的情緒像砂紙一樣緩慢地磨過胸口,被鐵沙一顆顆啃食著,好難受。

 

彷彿過了很久比賽才終於結束,我的視線始終無法從若竹那樣的表情移開。

「我贏了~~好開C~~」

慈郎開心地笑著,似乎比之前贏過的任何一場比賽都開心。他對若竹比出勝利手勢,快速地跑向場邊,兩個人親密地說著話。

一股無形的力量重擊我的腦袋。他們笑著注視對方的畫面像一片燒紅的鐵烙印在我的眼前。

 

「喂,侑士!」

背上被用力拍了一下。是岳人,他在瞪我。我彷彿從惡夢中被用力搖醒,思緒一下子無法接上現實。

「我們要比賽了啊,發什麼呆!叫你好幾次都沒反應!」

「對不起……我在想事情……」我喃喃回應著,努力想打起精神。

「真是的,快點啦。」他不耐地拉著我走向球場。

我瞥了一眼觀眾席,若竹還在那裡。

或許她也會看我的比賽,或許她『是要來看我比賽的』──抱持著這樣近乎扭曲的期待,我握緊了球拍。

我也可以的。不論是球技,或是對網球的熱情,我都有自信不會輸給他。

我用意志力屏除雜念,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比賽中。

我不會輸的。所以,希望妳能看著我。

 

比賽一結束,我立刻轉向若竹的位置。

然而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因期待與焦急而熱絡的心情彷彿被潑了一桶冰水。失落淹沒了我,因比賽而沸騰的血液瞬間失去了溫度。輸贏什麼的,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

 

 

從球場回到更衣室的這段路程幾乎沒有記憶,一直到慈郎蹦蹦跳跳地走進更衣室之後,我才觸電般地回過神來。

「今天看起來很有精神啊。」我維持著平常的態度,笑著問他。

「對啊~~」他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調,悠閒地換起衣服。

「是因為有可愛的女生來看你打球嗎?」

我笑著打趣他,忍著那股幾乎撕裂胸口的痛楚。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來笑嘻嘻地盯著我看。

「嘿嘿,你看到了嗎?」

「唔,因為你今天看起來特別有精神,有點好奇你怎麼了。對吧,岳人?」

我把話題拋給了一旁的岳人,讓他接替我打算問的事,以免我因為無法承受而顯得不自然。

「對啊,我也有看到。那是你們班的女生吧?」岳人邊更衣邊問著。

「嗯嗯,小草和我感情超級好,說很想來看我打球喔~」

這句話像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血液開始逆流,全身又麻又熱。

「你女朋友嗎?」岳人又順口問著。

這一瞬間,我突然很想衝出更衣室。對於慈郎接下來的答案,我竟感到如此恐懼且排斥。

呼吸急促了起來,雙手止不住地輕微顫抖。我握緊了雙拳抑制著。

這時我才發現慈郎在盯著我看。警覺心讓我的知覺恢復正常,我立刻掛上微笑。

「不~告~訴~你~們~」

他露出神秘的笑容,換好衣服後就快速跑出了更衣室。

我愣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喂,侑士。」岳人的聲音。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應他。

「總覺得你今天也特別有幹勁耶,你也有女朋友來看你比賽嗎?」

「……我們分手了。」

我像是夢囈般地說出這句話。我無視岳人驚訝的喊聲和一連串的追問,默默走出了更衣室。

 

 

****

(千草)

 

「吶吶吶,小草。」

看完慈郎比賽的隔天早上,他就興沖沖地跑到我面前和我搭話。是要問我對比賽的感想吧?於是我開始思索一些不錯的形容詞打算稱讚他幾句,當作敷衍。

「帶我去看丸井君的比賽,體育館裡的。」

我看到他一臉期待的表情,忍不住張大嘴巴,又趕緊閉上。

我作了一次深呼吸後,盡可能擺出嚴肅的表情。

「這位同學,我的確覺得你在球場上的表現很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就像我昨天說的,我並沒有因此愛上網球,所以我也不會麻煩我的朋友,要她帶我們溜進他校的體育館去看你男朋友的比賽。」

我鄭重作出清楚而完整的宣言之後,轉向桌面打開桌上的小說,用力盯著某一行文字,決定不再說任何話。

他繞到我的右側,蹲在那裡盯著我看,於是我立刻轉向另一邊。

一股重力壓在我的背上。他環住我的肩膀,把頭靠在我的左肩上。

「我知道小草的秘密喔。」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著。

「我才沒有祕密。」我用著冷漠的聲音回應。

「妳昨天啊,」

他的音量很細微,像是吐息般吹在我的耳膜上。

「一直在看侑士打球喔。」

耳根快速熱了起來,而冰冷的感覺則沿著脊椎一路爬上後頸。我感覺到自己頭皮發麻,並開始冒冷汗。

「那又怎樣?」我必須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

「妳喜歡人家。」

「才沒有。只不過是看一下比賽而已,全部的觀眾都在看啊。」

「不一樣喔~那是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的眼神喔~~」

心跳得太快了,靠在我身上的他一定感覺得到我奔騰的脈搏。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徒勞地硬要反駁。

「我也很專心看你的比賽啊。」我刻意嘆了一口氣,但連我都感覺得到自己的僵硬,「唉呀別鬧了,你是小女生嗎?逼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我要和大家說。」他突然轉開話鋒。我的心猛然跳動,彷彿遭受了電擊。

「說啊。反正從去年開始,『千草和忍足君很要好耶~』這種莫名其妙的說法我早就聽膩了,也習慣因為和他多說兩句話就被欺負這種鳥事了。」

我越說越生氣,忍不住動了粗口。為什麼我總是得遭受這種對待?明明在他身邊的一直都不是我,我卻要一直忍受這種事?太不公平了,我只不過是想低調地看著他而已,偏偏全世界都要來取笑我。

「原來小草不想讓別人知道嗎?所以才特地換了個不起眼的位置看侑士的比賽啊?」

「走開。」我忍著要爆發的情緒,壓著聲音吐出這句話。

「真的和別人說沒關係嗎?」

「隨便你。」

「那我就和侑士說囉。」

我的身體縮了一下。所有的憤怒和焦躁都被冰凍了,慌亂如同瘟疫快速蔓延我的全身。

「有小草這麼可愛的仰慕者,侑士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在我耳邊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快速跳離我的身上,轉身要走出教室。

「等等!」我匆忙拉住他的衣擺,聲音聽起來像破碎的棉絮。

「嗯?」他笑嘻嘻地看著我。

「不要……拜託你……」我抬起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帶我去看丸井君的比賽,體育館裡的。」

在我眼前的是一如往常的陽光笑容,而我感受到的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情緒。

原來我一直誤會這個人了。

 

 

****

(忍足)

 

和夏望分手之後,我已經好一陣子沒作惡夢了。

雖然心底還殘留著對她的罪惡感,也感受到她從我的生活中被抽離的那種空虛,但更大部分的感受是寧靜。當我思念著紫映時,就不需要對她感到愧疚。

而下定決心放棄紫映之後,那股揮之不去的陰霾也逐漸散去了。她是我美好的初戀,我不需要因為她的離開而捨棄這段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或者讓它染上悲傷的色彩。那一年我們深愛彼此,無庸置疑,這樣就足夠了。

然而若竹出現在球場邊這件事,卻輕易地抹消這份得來不易的寧靜。只要想到她和慈郎親密說著話的樣子,就有種莫名的焦躁讓我坐立難安。

既然什麼都做不了,就早點睡吧。但取而代之來騷擾我的是夢境。

 

她坐在窗邊的位置,一如往常地看著窗外。

我和她說早安,她轉頭笑著回應我,表情開朗的不像我所認識的她。

「妳看起來很開心。」我說。

「對啊,因為我也找到喜歡的人了,換你恭喜我了喔。」她笑著說。

「恭喜妳。」我也笑著回應她。

我想那個人不是我。現在的我一定無法笑著說出這樣的話。

「謝謝你之前常常幫我,但我現在過得很好了,已經不需要你了。」

 

我就像被丟出夢境之外的回到了現實中,急促的呼吸久久無法平復。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了。我害怕不再被她需要了。

 

 

 

隔天之後的練習,慈郎恢復了平常的狀態,剛來社團就躺在一個舒適的地方呼呼大睡。

若竹也沒有再出現。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又覺得失落。

周六,晨練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了。我心神不寧地跟著岳人回到更衣室,隨口敷衍他的閒話家常。當我們走出更衣室時,正好看到慈郎精神飽滿地跑向球場的入口處。這麼有活力的慈郎我從來沒見過,簡直是吃了亢奮劑的等級。

「小草久等了~~」

心臟猛然抽跳。我快速轉向他奔跑的方向,撐著傘的若竹正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等著他。

他們是約好的?要去哪裡?她特地禮拜六跑來學校等他?

「那我先走啦。」岳人拍了一下我的手臂,大步走向校門。

「等等。」我立刻抓住他。

「幹嘛?」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今天的慈郎特別有精神。」

「嗯……那又怎樣?」他瞥了一眼慈郎,興致缺缺地回應。

「你之前說過,如果身為準正選的慈郎每次來社團都在睡覺,會影響整體網球部的士氣吧。」

「我的確有說過啦,但其實也沒這麼在……」

「跡部也說過,他需要一點刺激。如果知道他精神好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也許能找到讓他在練習中清醒的方法。」

我理所當然地美化自己的動機,用著連自己的潛意識都要說服的堅定意志勸說著岳人。

「我都不知道你這麼為網球部著想。」岳人詫異地看著我,「所以你想幹嘛?」

「就跟著他,看他接下來要作什麼囉。」

「這樣很像跟蹤狂耶……」他臉上露出鄙視的表情,但又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你自己加油吧,我要去玩滑板了。」

「你要跟我去。」我使勁拉著他,並對他露出弧度完美的微笑以表我的決心。

「啊?為什麼?」他吃驚地大喊。

「身為正選,我們都有為網球部盡一份心力的義務。」

這話實在太牽強,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了。但如果我一個人去的話,不就真的只是個跟蹤狂了嗎?起碼也要拉岳人下水才不會讓自己顯得太過狼狽,而且還能勉強有個理由支撐住這種行為。

當岳人還想反駁我的時候,慈郎已經拉著若竹的手走向校門了。

唔……竟然就直接在校園手牽手嗎?!

「他要走了,快點!」

我抓起岳人的手,硬是把他拖向了校門。

 

走出校門後,他們筆直地走向車站。

「喂,不用跟了吧,很明顯啊。」岳人指向若竹,「因為他女朋友在所以心情很好吧。以後都叫她來看練習就可以了。」

「唔……還不知道是不是女朋友呢……」

我仔細觀察他們並肩行走的距離,想找出一個端倪,但那個距離卻處在一個普通朋友和情侶之間的曖昧界線,難以判斷。

「哈啊?!」岳人張大嘴巴看著我。

「哎,反正安靜跟著我就對了!」

無視岳人的驚訝與抗議,我硬把他拖進了月台。

 

他們和我們之間的座位相隔兩個車門,中間還有一對情侶擋著,應該不會被發現。而岳人似乎已經耐不住電車那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搖晃,開始打起瞌睡。這樣也好,不會打擾我的行動。

我轉向若竹他們的方向。聽不清楚他們在聊什麼,只能隱約聽見他們的聲音,還有看得出來雙方心情都不錯。而且若竹的表情好活潑,以前和我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那樣的表情。她雖然偶而會和我開玩笑,但大致上都很客氣,那種輕快又自然的說話方式還是第一次看到。

呃,他竟然捏她的臉頰!

兩個人就這樣打打鬧鬧了起來,似乎已經很習慣這樣的互動了。可惡啊……。

 

歷經了漫長的車程,最後來到的是立海大附中。特地來勘查的嗎?還是若竹有想見的選手所以拜託慈郎帶她來?我開始胡思亂想。

一位小妹妹跑向了若竹,談了幾句之後就往校園裡走。我們一路跟著,途中我不斷無視岳人的抗議和自己的良心譴責,直到他們走進了體育館。

看來也只能跟到這裡了,我嘆了一口氣。

「反正我們都來了,去戶外球場勘查一下吧。」岳人說。

於是我順著岳人的提議,走到了附近的戶外網球場。但那裡目前都是非正選的社員在練習,沒什麼參考價值。我興致缺缺地坐在那裡看著體育館的方向,想著若竹在裡面做些什麼。

「喂,侑士。」岳人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我從剛剛就很想問了。」

「幹嘛。」我悶著聲音隨口回應,不是很想理他。

「你喜歡那個女生喔?」

………………嗯?

「我們去年還滿要好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答他的問題。

「你在說什麼啊。」他皺起眉頭,一副我在和他雞同鴨講的樣子,「我是說戀愛的那種喜歡。」

「啊?」

「啊什麼啊?你難道沒有自覺嗎?」他驚訝地喊著。

「咦?可是……」

「你很明顯在吃醋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侑士,我雖然沒有你或跡部那麼聰明,但你可別把我當成笨蛋啊。你剛剛那些理由連幼稚園的小孩都騙不了好嗎?」

我答不出話來。老實說,我根本還無法把他剛剛拋出來的那句話理解進腦子裡。

我喜歡若竹,朋友以上的喜歡?

這個念頭第一次在我的理性中出現,而當我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間,這種想法很快地與感性結合在一起。目前為止所感受到的那些情緒──和她相處時的愉快、和她生疏後的寂寞、看到她和慈郎要好後的不甘心、對於她可能不再需要我而感到的恐懼──全都指向一個簡單的結論:

我喜歡上她了,但我完全沒有自覺。

或許不是沒有自覺。當這個念頭清楚地浮上意識的最表層時,另一種難堪的想法也跟著被牽引了出來。

其實我多多少少有感受到若竹的心意,但我卻刻意去忽略這件事。因為如果我和她只是朋友,那麼我就可以同時擁有紫映和她了。

……好卑鄙、好自私的想法。

這個想法實在太骯髒了,所以我的潛意識才努力地去忽略這件事。

而那天作出那麼過分的舉動傷害她之後,就這樣什麼都沒表示,還立刻交了別的女朋友。這樣的我,現在根本沒有立場說喜歡她,更沒有資格去插嘴她是否和別的男性變得要好。

但我昨天竟然會認為,她應該只能看著我?

我在想什麼啊……太不要臉了……好想殺掉這樣的自己……。

 

「喂,侑士。」岳人拍拍我的肩膀,用著意外溫柔的語氣安慰我,「沒那麼嚴重啦,還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情侶啊。慈郎和誰都是那個樣子的啦。」

我摘下眼鏡,用力將臉埋在雙掌中,沒辦法作出任何回應。

「我也會支持你的,放心吧。」

聽到他這句話,我才把臉抬起來,看到他掛著笑容的堅定表情。

岳人說了要支持我?他不是最不屑我這種把妞行為的嗎?

「我以為你會像之前那樣笑我。」我苦笑著說。

「你之前啊……」

他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後,接著突然作出一個很下流的表情。

「我交了個美人女朋友,我好幸福喔,嘿嘿嘿。」

「我才沒有那樣!」

我忍不住想大聲抗議,但又怕太張揚,於是在喊出口之前就馬上壓低音量。

「不好意思喔,在我看起來就是這樣。」他看向一旁,故作冷漠地搔耳朵。

「唔……!」

「而且你好像很享受那種受女生歡迎的感覺,所以有點討厭。」

「我有嗎?!」這太讓我意外了,「那跡部又怎麼說?」

「他喜歡的是自己,才不管那些女生,但你喜歡的是受歡迎的自己。」

這麼看似中肯又犀利的評論,讓我啞口無言。

「但是你這次看起來不一樣。會吃醋,會困擾,甚至還搞不清楚自己喜歡人家。我覺得,嗯……看起來很可愛啊。比起之前那種老成的樣子,你這樣比較像個國中生。」

這樣的說法雖然令我很難為情,但還是很感動。原來他一直有在細心觀察我,關心我。

「呃……反正我會支持你就對了啦。」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很難為情,說完就有點不悅地轉向一旁。

「謝謝你,岳人。」我誠懇地對他表示這份洋溢在心中的感激。

「真是的,隨便啦。」

他雙手環胸,看起來像在生悶氣的樣子,還真可愛。

 

 

****

(千草)

 

啊,終於來到立海大附中了。好累喔,已經想回家了。

「光是坐電車一路搖到這裡,我的HP就見紅了。」

我的話才剛說完,小雪就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撲抱到我身上。

「我等妳好久喔~~好久沒看到妳好想妳!」

啊啊,神聖之光!我的HP瞬間滿了。

我向小雪介紹了慈郎。他們可說是一拍即合,立刻就嘰嘰喳喳聊個不停。雖然他們看起來都是天真無害的樣子,但骨子裡的腹黑屬性可說是不相上下。一想到他們是怎麼整我的,我就忍不住打寒顫。

稍微聊了幾句之後,小雪拉著我的手帶我們走向體育館。從後門進入館內之後,她領著我們走上一個階梯,來到二樓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從這裡可以清楚看到下方網球場的情況。她把我們留在那裡之後,就下樓去找那些社員們聊天了。

「你男朋友是哪一個?」我問慈郎。

「那個那個!」

他興沖沖地指向一個男生。唔,好可愛!難怪他會一見鍾情。

這個時候小雪走向那位丸井君,不知道說了什麼後,他很快就走上球場。

丸井君打球的樣子非常輕鬆,動作也相當靈活。根據慈郎的說明,他們都是屬於『網前截擊型』:跑到網子前面,以靈巧度取勝的攻擊類型,也就是敏英。

「侑士是靠策略打球的,所以可以算是智英,不過他的攻擊力和靈敏度也很高喔。」他笑嘻嘻地補上一句。

「不,我沒有問他的事。」不過能知道還是有點開心就是了。

「哈哈,小草又害羞了。」

……哼。

 

「可以邊打球邊吃口香糖的嗎?」過了一會兒我問。

雖然那種從容的樣子的確很帥,比V的樣子也很可愛,但還是有點想吐槽。

「好像沒人規定不可以耶……唔唔,丸井君實在太帥了啦!」

看到丸井君再次以流暢的動作得分之後,慈郎開始發起了花癡。

「你小聲一點,會被發現的。」我趕緊阻止他。

但慈郎突然輕呼一聲,表情專注地看著丸井君,於是我也將視線轉向了球場。

那顆球在網子上彈了一下之後,竟像是電動的一樣延著球網的邊緣滾了幾圈,然後掉到對方的球場裡。

「不可能啊,這不科學!」我忍不住站了起來。

「小草妳太大聲了。」慈郎拉了拉我的衣擺,我趕緊掩嘴蹲了下來。

好像有幾個人發現有異狀,小雪立刻出面安撫那些人,才勉強渡過危機。

接下來我滿腦子都在想球網的厚度和一些物理問題。相較之下,那個打到柱子後彈到對方球場的技巧似乎就比較可以接受一點。但能夠看到丸井君的天才絕技,慈郎似乎心滿意足了。太好了,這樣他就不會再來煩我,以後要來叫他自己拜托小雪就行了。

 

當練習告一個段落之後,小雪回到二樓找我們,告知我們差不多必須離開了。於是我們跟著她溜出了體育館,並讓她送我們到校門口。

和小雪告別之後,我們往車站的方向前進。慈郎一路上都在說丸井君的事,雖然有點煩,但看到他這麼開心的樣子,我的心情也還不錯。雖然是有點非日常的行程,但事後回想起來覺得還滿有趣的,可以看到小雪也很開心。

「這樣就可以了嗎?不用和丸井君說話嗎?」我問。

「不用了,今天這樣已經很滿足了。而且就像小草說的,要培養自己的實力,以在球場上和他對戰為目標努力啊。」他笑嘻嘻地說著。

「每次社團都在睡大頭覺的人還真敢說。」

我敲了一下他的頭,他吐了個舌頭,像隻愛裝可愛的小寵物一樣。

 

 

****

(忍足)

 

唔……什麼嘛,那種親密的肢體接觸……。

「侑士,你冷靜一點。」岳人拍著我的肩膀安撫我,「我覺得他們不是那種關係耶。」

「所以是什麼關係?」

「雖然我也不是很會分啦,但你不覺得比較像大姐姐和小朋友的關係嗎?」

「嗯……好像有道理。」

這種時候有另一個人提出一些客觀的看法實在很有幫助。不然困在自己的思緒中,怎麼想都是負面的想法。

「不行了,我看不下去了。」

岳人重重嘆了一口氣,接著二話不說就走向若竹他們的方向。

「唷,這不是慈郎嗎?真巧啊!」他舉起了手。

唔!這種刻意的語氣和動作,也太不會掩飾了!

而若竹一發現我,身體似乎變得很僵硬。她……不想看到我嗎?

岳人和慈郎聊了起來,他們都表示自己是來偵查的,彷彿雙方都認為彼此說的是真話。

「那你現在要去哪?」岳人問。

「我要去找丸井君說話,都特地過來了嘛,不去找他好寂寞喔~」慈郎開心地說著。

「咦?」若竹看起來很意外,拉著慈郎開始咬耳朵,但慈郎似乎很急著要離開。

「小草不要跟過來當電燈泡喔,掰掰~」

「等等!你不在的話我要怎麼走到車站啊!」

若竹慌張地喊著。我記得她方向感不太好的樣子。

「那妳就跟侑士他們一起回去吧。」

他揮著手一溜煙地跑走了,留下看起來不知所措,臉色有點蒼白的若竹。

「我可以和妳一起走到車站。」我立刻開口。

「可是你們有事吧?這樣多不好意思……。」她支吾地說著,眼神不敢和我接觸。

「我有事。」岳人說完之後就快速離開了。這也太明顯了吧……。

「我本來就是被岳人硬拉過來的。勘查結束的話,我也打算回家了。」我放軟語氣,希望可以讓她放鬆一點,順口顛倒了事實。

「……那就麻煩你了,不好意思。」

但她還是很緊張,敬語的使用拉開了我們之間原本就變得遙遠的距離,經過這半年的空白後似乎更加無法消彌。該怎麼樣彌補我對她造成的傷害?我們以前那種輕鬆又愉快的相處,已經找不回來了嗎?

但什麼都不做的話,我們只會漸行漸遠。一點點也可以,我想從現在開始挽救我們之間的關係。這是個難得可以獨處的好機會,就算她想避開我,現在也沒辦法逃走。雖然這麼想很卑鄙,但也只能先把握這個機會了。

她低頭跟著我走,不發一語。

……總之先說些什麼吧,先降低沉默造成的尷尬。

 

「我都不知道妳對網球有興趣。」

我一開口就有點後悔了,彷彿我還在介意她前幾天來球場看慈郎,卻拒絕了我去年的邀請。

「不是……那個……是慈郎硬拉我過來的。他在立海有崇拜的選手,剛好我朋友是那個社團的關係人員,所以才……嗯。」

她的聲音很小,好像不是很想談論這個話題。應該要換個話題,還是往網球的方向延伸下去?立海是去年的冠軍,而冰帝今年的成績也不錯,當成閒聊的素材應該還可以。或是問她為什麼會認識立海的人,關心一下她的生活也不錯。

「妳和慈郎感情好像很好。」

……為什麼我要問這個?這根本就是最差勁的選項啊!我是怎麼了?為什麼沒辦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

「也還好,就挺聊得來的。」

她簡單回應之後就陷入了沉默,好像更不想理我了。啊……怎麼辦怎麼辦!

「最近過得還好嗎?感覺妳這學期比去年有精神許多。」

思索了許久之後,最終還是只能說出這種老套的社交辭令。

「嗯。其實,我上學期末有參加社團了。」

她說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雖然表情依然不是很放鬆,但這份微笑確實是發自內心的。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她的社團活動。

我追問了下去,於是她說了加入話劇部的大致經過。社團裡有許多她很喜歡的學弟妹,也因此和鈴村變得更要好。他們共同討論她創作的劇本,一起排戲或製作道具,也有很多時間喝茶聊天,社員們的感情都很好。

她說著這些事,表情變得柔和,臉上的笑容則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洋溢著單純的喜悅。

「我覺得,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是我去年一直沒有的。」她說。

「歸屬感?」我依照她剛剛所說的,還有去年對她的了解,講出我第一個想到的答案。

「對。」

她笑得很開心,眼睛第一次看向我,似乎很高興我能說出她所想的。一看到她那樣的表情,心跳猛然加速了起來。

「太好了呢。」我稍微移開視線,讓自己冷靜下來,也露出了微笑,「妳去年常常會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看到妳這麼開心,我也為妳感到高興。」

「所以啊,忍足媽媽不用再擔心我了喔。」

她似乎已經放鬆了下來,用著以前那樣的語氣和我開玩笑。之前那種距離感已經稍微填補了,但我卻覺得失落。

原來我對她來說,是監護人的角色嗎?她就像是宣告自己已經長大的小女孩,用著有點得意的笑容看著我。

「我一個人也很努力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喔,所以你不用一直照顧我了。」

惡夢中的話語就這樣毫無預警地襲來。當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我的話已經說出口了。

 

「但妳如果還需要我的話,隨時可以找我!」

她驚訝地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感到自己的臉變熱了。我們正在月台上候車,我的音量吸引了附近群眾的注意。她注意到那些視線之後,困窘了起來。

「啊,不是,我……對不起嚇到妳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先道歉。

「沒有……嗯,謝謝你。」

她的態度又變得拘謹。我懊惱著自己的衝動。

電車來了,我讓她先上了車。周六的午後人潮洶湧,我們被推往內側門邊的角落,我伸手擋住她周遭的人群。她順著這股推力往我身上靠近了一步,側臉幾乎要碰到我的胸口。

淡淡的髮香撲鼻而來。趁著人潮的混亂,我忍不住這股貪婪的衝動,在不要觸碰到她的前提下盡可能地靠近她,感受她身上的香氣。

我想到在巴黎的時候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但那時我似乎沒有特別的想法,只知道要好好地守著她別讓她走丟了。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注意到?

下一站的人變少了一些。她似乎注意到這過近的距離,禮貌性地退了一步。我無視那一陣略過心底的失望,繼續思索著可以和她聊的話題。

我們隨意地聊著,但氣氛並沒有再度變得融洽。她似乎只是盡可能地在配合我,卻迫不及待想快點回到東京下車似的。

到站的宣告不斷重複,來的時候嫌過長的車程在這時又顯得過短,倒數的沙漏越接近尾聲流逝得越快。我們可以獨處的唯一機會就要這樣結束了,但那種生疏的距離感還是沒有消失,我不禁急了起來。

「妳明天有空嗎?」

「咦?」對於我唐突的問題,她只是回以疑惑。

「我是在想,如果妳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準備期中考?像去年那樣,交換一些念書的技巧,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對方,應該會比較有效率吧。」

「喔……好啊。」

難得的星期天,她說不定只想在家裡好好休息。她似乎很猶豫,但我卻急著想把這件事定下來。

「那明天早上約學校圖書館,可以嗎?」

「嗯……。」

她似乎是不好意思拒絕我才答應的。看到她困擾的樣子,各種難受的情緒擠壓著我。

「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的,對不起這樣強迫妳答應。」

「啊,沒有,我只是……」她似乎很想說些什麼,於是我等著她,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地開口,「我之前說過的,你還記得嗎?」

「妳是指哪件事?」

「你有女朋友,也很受女生歡迎的,所以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她的語氣很僵硬,說完之後臉紅了起來。

「其實我……!」我急促地想解釋,但又覺得這種語氣過於不自然,於是放慢了語調,「現在沒有女朋友,所以……像以前那樣相處就可以了。」

「咦?」

她有點驚訝的樣子,但似乎又不好意思追問,於是沒有再說什麼。

「我……」

我克制住變得急促的呼吸,努力地露出微笑,用平靜的語氣開口。

「我覺得自從我們分班之後,好像就變得生疏了,但是我……我還是想繼續像以前一樣和妳作朋友,所以……」

所以什麼?因為我這麼想,所以她就要配合我?我無法把話接下去,彷彿所有的辭彙都在這一刻用罄了。喉嚨變得好乾,連呼吸覺得刺痛。

短暫的沉默在靜止的思緒中無限延長,但我已經無法再說任何話了。

 

「……你好奇怪喔。」她抬起頭,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咦?」

面對這突然的質問,我的心如打鼓般狂跳。難道……她注意到了嗎?

「啊,我知道了!」

她的右拳輕輕打在左掌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停住了呼吸。

「你是要來拉直銷的吧?」

……咦?

「我有聽親戚說過,如果許久沒連絡的朋友突然變得熱絡,很有可能是來賣保險或拉直銷的。所以你開始兼職了嗎?」

愣了好幾秒之後,我才噗嗤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不是啦……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彎了腰,但在電車上又要克制不能太吵鬧,憋得好辛苦。而她被我的反應給感染,一直故作認真的表情也鬆懈了,掩著嘴笑了起來。就像我們從前那樣,無意義的閒談之中總是點綴著歡笑。

這一瞬間,我們之間那層看不見的薄膜,始終無法穿透的無形隔閡,就這樣被兩個人止不住的笑聲給打破了。

「不是啦!」我好不容易停住笑聲之後,好氣又好笑地喊著。

「那是想要我幫忙聯屬什麼活動嗎?」她似乎想趁勝追擊,於是又追問了一句,有點調皮的樣子好可愛。

「嗯……」思考似乎又能夠運作了,於是我想了想,隨口說出一個答案,「其實是冰帝網球部需要氣勢更龐大的啦啦隊,所以跡部要我一看到可愛的女孩子,就拉攏她加入。」

她一聽到我說『可愛的女孩子』,原本輕鬆調侃我的表情瞬間變得有點不自在。雖然這樣很壞心眼,但看到她害羞的樣子,就忍不住更想逗逗她。

「可愛的小姐,妳願意嗎?」

「我才不要呢,我對網球……」她不服氣地想反擊我,但似乎是想到今天自己的行為,覺得要說的話會很沒說服力,於是說到一半就停住了,看起來有點尷尬。

「願意來看敵校的比賽,卻不想幫自己的學校加油嗎?」

我這麼一說,她似乎更窘迫了。唔,好像太過火了。

「我開玩笑的,對不起。」

「哎,真是的。」

她微微翹起嘴,像在生悶氣,圓潤的臉頰鼓鼓的,讓我興起想觸碰的念頭。

「不過,冰帝啦啦隊真的很厲害呢。聽說光是那個氣勢就可以把對手嚇傻了。」她笑著說。

「這就是跡部的作風。光是跟在他的身後,就有一種不會輸的自信。」

「嗯,我好像可以理解。雖然他很強勢,不過有這樣一個『國王』,身為他的子民總覺得很安心。與其讓笨蛋們來喊民主,還不如有個強大的獨裁者。」

「妳是認真說的?」

我忍不住挑起眉毛,覺得她這個理論很有趣,而她對跡部的評價更讓我意外。她一年級的時候似乎還對他的作風頗不以為然的。

「嗯,對啊。而且他其實沒有想像中嚴肅,人也挺逗趣的。」

她聊起了跡部在他們班級的一些作為,還有班上的一些趣事。她好像很喜歡她現在的班級,我不禁有點悵然。如果我們是在這個時候同班,就可以看到她更多開心的表情,而不是只在她難過的時候當個監護人。

我們才正聊得開心,她卻準備要下車了。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是個無須愛因斯坦證實也能輕易體會的理論。心理感受與時間膨脹之間的關係恰恰違背了人們的意願,我第一次這麼討厭相對論。

「那我先走了,掰掰。」她說。

「明天見。」我抑制住不捨的情緒,平靜地將那股期待與她見面的心情化作簡單的一句話。

她對我微笑後,轉身跟著人群走出月台。我眷戀她離去的背影,並趕在關門前的最後一刻下車,走向對面的月台等待反方向的電車。她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我住得比較近卻比她晚下車這件事。

 

我剛剛……表現得還好嗎?

感覺自己好笨拙,沒辦法好好掌控好氣氛,話也說得不清楚。想讓她看到我好的一面,卻只是顯得不自然。

她明天會來嗎?雖然她答應我了,但總覺得是我強迫她的。這樣真的好嗎?會不會只是讓她更不想接近我?我……到底該怎麼作才好?

思緒好亂,但是一想到可以很快見到她,和她獨處,和她說話,這股慌亂很快地參入一種欣喜與雀躍,胸口微微的疼痛分泌著酸苦,但又交織著甜蜜的滋味。

我閉上眼睛,回味著我們剛剛說過的那些細瑣的話語,還有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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