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墜落的恐懼所束縛,漾著微笑的伊卡洛斯。

 

感受是主觀的,伴隨觀察時的年齡而有所歧異。對五歲的我來說,那座高度僅有兩米半的鮮紅色攀爬架宛如都心的大廈般高聳。筆直的鐵柱砌成的正方體層層向上堆疊,第五層的方格獨立於高塔的中心,吸引著男孩們冒險與征服的慾望。

我坐在攀爬架附近的戲沙區裡和女孩們堆著沙堡的同時,也觀察著男孩們爭相炫耀自己高人一等的攀爬技巧。單手支撐、倒吊、搖晃、跳躍、推擠,為了彰顯自我而高聲喧鬧。多危險啊,也顯得幼稚。

一名男孩走向鐵架的邊緣,不發一語地凝視頂端好一會兒後,無視其他的孩子迅速向上攀登,澄澈的眼神中不含絲毫的迷惘,動作輕巧而靈敏。

 

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不太一樣。

在我兒時的印象裡,男孩是不愛閱讀而喜歡在戶外跑跑跳跳弄得滿身塵土的生物。但他喜歡看書,聲稱書架上每一本故事書都讀過了。為了確認他不像其他的小男孩會誇大甚至捏造並不實際擁有的本事,我隨機問了好幾本故事書中的細節,而他都答對了。他是個非常聰明且反應很快的孩子,課堂中老師的提問總是答得很完善,甚至遠超出同年齡的孩子所該有的水準。

「那換我來考考妳了。」

他反問我,笑容如早春從平整的紅褐色花床中探頭而出沐浴朝陽的嫩綠般純粹。

「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是誰?」

「是邱比特。」我想我是有點不服的,因為他竟然問我可說是常識的問題。

「那他的女朋友呢?」

我答不上來,怔著心想專職於幫助男女們結成連理的神明也是擁有戀人的嗎?我瞄了一眼書架,書皮略為陳舊的希臘神話靜靜地立在角落。原來我才是那個誇大本事的人,而他隨機就挑中了我沒有閱讀過的少數書籍之一。羞愧沉重地壓著我的後頸。

「我喜歡邱比特和賽姬的故事。」

但他並沒有因此嘲弄我,藉由貶低對方以提升自身的價值,而是和我分享了這則故事。希臘神話中少數的喜劇收場。我著迷地聽著他生動的描述,也被他眼中因為喜愛這段戀愛喜劇而閃耀的熱烈光采深深吸引。

喜歡戀愛故事的男孩──這是我所注意到的第一個他不同於其他男孩的特質。

我開始仔細觀察他。上課時他很安靜,從不是那個擾亂秩序讓老師們困擾而接受處罰的搗蛋鬼;但下課時又能自然地和大夥兒打成一片,亦不是那種關閉心房默默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孤僻者。

若說其他男孩是逕自發洩著過剩熱源的阿波羅,那他給人的感覺則像溫柔隨和而盈滿智慧柔光的露娜。

 

然而他卻違背我擅自的想像,混入了那群被我視為樂於自誇與不知謙卑的小男孩之中。那讓幼小的我連想到巴別塔:傲慢與紛亂。我不自覺地放下手中的小鏟子專注看著他,咀嚼著自顧自的幻想破滅後那份失落的悵然。

他爬上第四層之後,放開雙手維持平衡,接著像是踩樓梯般地輕鬆越上第五層,彷彿那是實心的。那絕佳的平衡感和危險的舉動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力。周圍的男孩們紛紛退離高塔,仰望的眼神中有驚訝亦有佩服;而生怕他失足墜地的女孩們則發出驚慌失措的擾攘聲。

我直覺地認為他是想要炫技,對於這種行為不以為然的情緒堆疊在方才的失落感上,我不禁皺眉。但旋即我就發現他並不在乎周遭人的眼光,所有的讚佩與驚慌或嚇阻都被隔絕於他的心靈之外。他掛著淡淡的微笑,踩著穩定的步伐專注地望向自己的腳邊。此時我才發現他的眼睛像個女孩兒一樣美麗:細長的眉毛、明顯的眼摺、捲翹而濃密的睫毛綴出了深邃。

首先我注意到的是他的手。他的左手緊握著,右手卻彷彿要捕捉什麼似的形成了爪狀。他想抓住什麼?那裡明明是最高點,前方也沒有任何可撐扶的物體。他在想什麼?於是我再次看向他的表情。

頓時,他冷靜宛若冰霜的眼眸中所蘊含的那份對刺激的渴望觸及了我內心深處某種無以名狀的悸動。是我弄錯了,他並不是什麼溫和的月光。

他是在行走在高處的自由與墜落的風險之間的鋼索卻依然漾著平靜微笑的伊卡洛斯。

一陣風捎走了他的帽子,他側過頭看著那深藍色的圓頂禮帽輕巧無聲地落在沙地上,在戲沙區與攀爬架之間。我憑著直覺站了起來,走向它。

「侑士君?太危險了,快點下來!」

事後回想起這件事時就能輕易地理解到這是一個愚蠢至極的舉動。對站在危險高處的人突然放聲大喊,很可能使他因為驚嚇而失去平衡。但這也不能怪罪那位老師,她應該是最受到驚嚇的那個人。

他的身子些微搖晃,展開雙手並靈敏地往左跳到第四層最外圍的鐵柱上,正好面對著我的方向。看似勉強維持住平衡的瞬間,隨著一陣驚呼聲踩滑並向下墜落。

宛若空白與死寂的數秒經過之後,眼前的小男孩正單手抓著鐵杆懸吊在半空中,表情一如往常地怡然。我像座雕像似的站在他的帽子前盯著他瞧。他回望著我,微笑。

「妳今天也很可愛,小水音。」

 

啊,笑著的墮天使。

 

 

 

不知為何,這段小小的插曲在我的腦海中烙下極為清晰的印象。他攀爬到頂端的瞬間,那一幕的每片色彩都無比鮮明,欄杆的鮮紅與制服的深藍互襯出強烈的對比,像是一枚置於架上的照片,僅需閉眼凝視就能描繪出所有的細節,甚至觀眾的態度與反應都歷歷在目。當然,還有他的姿態與神情,每個攀爬的動作,尤其是墜落-或其實是假裝墜落後的平靜,以及而後悠悠吐出的那句話。

身為無關緊要的旁觀者,記憶卻明確地如同當事人;而身為當事人時,卻破碎的恍如睜眼後快速流失而殘缺的夢境。

我坐在那兒,只確定場所是幼稚園,不記得是戶外亦或室內,也不記得周圍有什麼人、當時的我在做些什麼,唯一記得的是他叫了我的名字。

「小水音。」我轉過頭。

嘴唇感受到觸碰,如初生雛鳥的羽毛般輕柔。

我眨眨眼,當下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只看到他像平常那樣笑著。我看到他嘴唇動了動,認知到他對我說了句話,但眼前只是齣無聲的黑白默劇,我只是像個觀眾般看著他跑開。

記憶到此斷開,模糊到事隔多年回想起來時都懷疑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想像。即便我試圖撥開朦朧以尋找出一絲絲回憶的殘存,皆為徒勞。或許是我看了哪一本故事書,王子親吻了公主,精靈親吻了女孩,而我一直在意的小男孩就在我童稚的夢中親吻了我,隨著歲月的浸漬發酵成虛假的回憶。

不久之後,他轉學了。去一個「不是很遠又其實很遠的地方」。送別會的時候,有些孩子哭了,但他並沒有哭,神色如往常般泰然。我暗自揣測他昨夜已經哭過了。我每天都看著他,知道他的眼睛比平常略微浮腫一些。

 

 

 

我想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每當路經公園的遊憩區看到方格狀的攀爬架,或各種場合所裝飾的邱比特形象時,我都會憶起他的微笑。在那個當下不過是略為在意的存在,但時光的流逝似乎美化了關於他的所有回憶,讓周遭所有年紀相仿的男孩們都相形失色:過於聒噪、過於沉默;過於自大、過於怯弱;過於強勢、過於溫柔;過於熱絡、過於冷漠;過於務實、過於浪漫;過於叛逆、過於保守。

他擁有所有特質的兩種極端,處在一個最美好的平衡點而不是兩者皆非的平庸。他是我對於男孩的完美模型,除了他以外的都有所殘缺。

即使如此,我的理性依然清楚我所見到的不過是五歲時的他,將某些舉動所顯露的特質無限誇飾所塑造而成的人格。我想印證這一切,想見到真實的他。

我渴望一個奇蹟。當無法用任何努力來實現願望之時,只能用心靈的力量去祈禱神能夠賜予一份契機。

──僅僅是癡人說夢。

當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愚昧時,我放任空蕩蕩的腦袋去迴盪自嘲的話語。情緒冷卻後,我立即打開電腦並開啟了搜尋網頁,輸入了他的名字。

『忍足侑士』

很快地,出現了不少關西少年網球賽的相關資訊,讓我忍不住笑了。答案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整天只沉溺於自己的妄想。不會有任何人幫你實現只在心底渴求的慾念,即使那強烈地幾經歲月長久的磨蝕依然不見消褪,願望終究是願望。

去實踐──我的脈搏舞動著。

我成了小小的球迷,研究了比賽規則,觀賞他每一場公開的賽事,不斷地從他揮動球拍與奔馳的身影之中來捕捉我童年時所構築的形象。他既冷靜又懷抱著熱情,溫和的笑容下是追逐強勁敵手的野望。沒錯,是他,就是我所思慕不已的他。

由於家庭因素,他似乎不斷地在近畿地區輾轉遷徙,但網球的賽事始終持續參與著。隨性地參賽,時間斷斷續續,但屢屢創下佳績。只要關注著他的參賽,我的依戀就不會失去寄託。

 

對他的眷戀之情猶如磁極牽引著我的行動。當聽說他即將搬往東京,並報名了冰帝入學考試之後,我無經多餘的思考就向父母爭取就讀的許可。我不是個優秀的說謊者,而最理想的謊言不是造假而是隱瞞並放大部分的真實。冰帝所能提供的良好教育、我的生涯規劃、願意收留我的東京親戚、我在學業表現上的實力,在在證實我的計畫並不是紙上談兵。

理性進行著計劃,感性支撐著意念。我很了解自己,我是個無比固執的人。固執地追逐他的腳步,更固執地保護高傲的自尊不讓他發現這樣追逐他的卑微身影。

而在入學之日,目睹了那場風靡全校的網球賽事之後,從我滾燙奔騰的血液、興奮難抑而顫抖的指尖,以及奪眶而出的淚水都可以確認我所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我所樂見的回報。

觀察、迷戀,僅只於此。

 

 

 

 

 

*紫羅蘭

 

我們管她叫紫羅蘭,維納斯的眼淚。

優雅的氣質、淡淡幽香、略帶神秘感的色彩。她是一種絕對的美,無論男女或個人的偏好,都會認可她的美。

引發她人的妒忌是無可厚非的。扭曲的惡意化為實質的刀刃刨挖著她的隱私,彷彿揭穿她不為人知的身世就能打破她飄渺空靈的假象,更無須提起那無止盡的流言蜚語。

然而我卻心如止水,如野獸的爪牙撕裂我內心的怨妒之情從未揚起。或許我起初就將自己定義為「仰慕者」,仰望遙不可及的太陽神;克莉提兒無需因得不到戀人的眷顧而心感悲悽,正因為這戀幕之情,她的臉龐才因而明豔光采。

而紫羅蘭的出現如一道陽光融解了他看似冰封的內心。春天總被取來形容戀情的乍到。自他遇到她之後,關於春意的一切象徵皆可用以詮釋他的每個神情與姿態。我曾試著用各種色彩、光影、花朵與景色來譬喻,但終究繁瑣的千言萬語皆歸於一句短短的文字。

他戀愛了,看起來好美。

 

 

 

*間幕-角落的向日葵

 

第二學年的序幕,我即將和另一名克莉提兒度過接下來的一輪四季。

「若竹千草。興趣是看書,特技……沒有耶。」

她緊繃著身子,臉色略顯蒼白,雙手交纏著不安。

遙去年的個人印象:害羞內向,似乎不是很想和他人交流,大部分時間在看書,只和少數人有較多交談,其中一人是忍足侑士(這是說給我聽的,我不禁莞爾);性格和言行有些古怪,但不令人討厭。

關於遙轉述的,那個班上其他女性的說法:性格陰沉、畏畏縮縮、愁眉苦臉;不主動接觸他人卻覺得大家都不喜歡她;仗著忍足對她好一點就整天黏著他不放……諸如此類。

這絕不是她的錯,因為我深信沒有任何女孩抗拒得了他的溫柔。貌美的墮天使再度誘惑了另一名純情的女孩墮入苦澀的地獄嗎?看著她純淨的外表、文靜的氣質,聽到她喜好閱讀的興趣,想到她或許和我一樣擁有一份默默思慕的心情,心中一股相憐之情油然而生。

或許我們能成為朋友,在心靈上相濡以沫。當她看向站立自介的我時,我不禁自作多情地這麼想。

 

 

 

*奏鳴曲

 

第二學年初是都內音樂比賽的複賽,在冰帝的演藝廳舉行。他報名了小提琴組,上學期末初賽時我也有來旁觀。

他初選的曲子是某首巴哈的無伴奏小提琴組曲。我並沒有研習古典樂,僅在課堂上接觸了微薄的知識,平常僅持著純欣賞的心情聆聽,因此關於在音樂上的詮釋或演奏上的技巧我並無法辨識出優劣之處,只是膚淺地欣賞他專注演奏時的神情,聆聽他靈巧的手指滑動於琴弦間奏出的巧囀音律,即感到心滿意足。

而在複賽,他的自選曲是莫札特的e小調小提琴奏鳴曲,其生平中最為悲傷的一首作品,反映當時其喪母之痛以及人生道路的不得志。

……啊,是呀,因為他失去紫羅蘭了。

 

若筆下的文字是閱讀後淬煉而出的結晶,與自身的體驗相容而成了獨一無二的自我,那麼演奏或許是相同道理?當有了相似的心情時可與原創作者產生共鳴,技巧亦足以表達心中所感時,情緒自會流露於文字或琴音之間。

我闔上眼,捕捉著琴聲入耳時在腦海中漂游的文字碎片。

緩慢輕柔的哀悽嘆息

    悲愴激烈的內心吶喊

冷靜後再度的蒼涼嘆息

   偶有輕快的試圖振作

旋即淹沒於悲傷的悵然失落

  憂喜難分的情緒漩渦

漸趨靜謐的深沉幽情

 稍縱即逝的甜美片絮

無盡的孤寂卻是有所克制的,冰冷的熾炎。

 

我睜開眼睛再次看向他。即使琴音如此款款地述說心事,他那因冷靜的心性而顯得早熟的臉龐依然看不出激烈的情緒。

他總是這樣,無論如何都進不了他的內心,用著客套的微笑阻隔一切。在委員會裡他是名可靠能幹的夥伴,待人也溫和有禮從不拒人於千里之外,然而僅只於此。他和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是君子之交,不深入涉入他人的情感也保護自己的隱私。兒時的他不是那樣的,他會主動談他的小狗,還有他喜歡的書籍。

波折的人生體驗消磨了你纖細的情感嗎?若是如此,為何紫羅蘭的離去能使你吐露出這般深情?兒時融入團體中的你,在微笑回應眾人送別之時是否有感受到一絲絲的不捨?

我以為你是不捨的,不顯露於外只是你堅強的表現。至於我,在那個當下,你也應該是有一丁點在乎的,即使那微不足道地讓你在過去一年的來往中從未想起我曾在你的生命中存在過。而那份薄弱的證據,我至今依然好好珍惜著,使用著,在它的陪同下倘佯於文字的甘美之中。

「直接把書本攤開放著,它們會痛的。」

他像是在責備我,但嘴角輕泛笑意,遞給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寶物。那是在他轉學的三天之前,直到當日我們都不知道他將離開的內情。

書籤上是手繪的小小丘比特,還有他的戀人。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發出的讚嘆聲,內心澎湃的喜悅,還有他溫柔回應我的笑容。

在思考尚未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漸細瑣繁雜,童稚的心靈依然澄淨無暇之時,從這樣的示意我只感受到純粹的訊息:他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

 

曲終之際,我才知道淚痕已遍佈我的臉頰。

……真是個傻瓜啊,我。

區區一些讚美的話語、一個輕薄的吻、一張繪著戀人的書籤,就讓我這份空想的戀情執著了七年,甚至離鄉背井追到這兒來。然而我所得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心血來潮,對他而言已成雲煙。即使如此我依然拚命粉飾自己的立場故作淡然,自以為地定論他對誰都是如此。

其實他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只是那份名單上並沒有我。

 

 

 

*間幕-姬百合

 

「聽說他和三年級的海野學姊交往了。」遙說。

「嗯,我知道。」我隨意翻著手邊的書籍,尋找下一期文藝社發表新刊的靈感。

「妳還好吧?」

「嗯,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妳看起來很傷心。」她平時有朝氣的音量今天溫柔不少。

「是嗎?那就是這樣吧。遙很關心我,所以妳說的應該不會錯。」

「妳想怎麼做呢?」

「我能做什麼呢?」

似乎對於我這樣的態度感到無奈,遙不再說話。我們坐在咖啡廳的一角翻著自己的書,品嘗恬靜與彼此的相伴。

夏の野の 繁みに咲ける 姫百合の 知らえぬ恋は 苦しきものそ

 

「我好累,想放棄了。」良久,我開口。

她放下手中的書籍,立刻移坐來我身邊緊緊抱住我。

夏天要來了。

 

 

*簡

 

遙鼓勵我交個男朋友,並大肆稱讚我的外表與內涵。在各種寂寞的環繞中,她的活力與無私的友情是我可貴的精神慰藉。我清楚地知道我無法喜歡上另一個人,至少在這個當下是如此。但若是沒有適當的寄託,這份無處可去的熱情將會反噬我的心靈,我將成為行屍走肉。

那若竹同學是怎麼想的呢?若是山村同學對她提出正式的告白,她會接受嗎?不,她不會接受的,該說她對他的示好完全是無動於衷。

我熱衷於觀察她。我發現她並不像遙所說的內向,而是更加坦率隨和、風趣大方,身邊總圍繞著親密的友人,在課業與社團都付諸努力與熱情。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兒,相信山村同學定是被她這樣的特質給吸引。他是名爽朗又直率的男孩,與侑士雖是相反的類型,其寬大的溫柔亦有其獨特的魅力。

但若竹同學似乎不這麼想,她只把心力專注在她所關心與喜好的事物上。而只有在看著侑士時,她的眼中會多一份細膩的柔情。她對戀情的表達是含蓄內斂的。若我的臆想無誤,她肯定也深受煎熬。

她正獨自待在座位上,專注地閱讀《簡愛》。距離鐘響還有不少時間,我考慮著要不要叨擾她。

「早安。」我坐在她隔壁的座位上,突兀地打斷她。鈴村同學幾乎都是朝會開始的前一刻才進教室,可以容許我較多交談的時間。

「啊,早安,歌代同學。」她嚇了一跳並慌忙闔上書本。我無情地將她拉出寧靜的閱讀空間了。

「不好意思打擾妳了,我只是想和妳隨意聊聊天,會不方便嗎?」

「不會不會,相當方便。」她趕緊揮動雙手,肢體語言相當豐富。

『有點古怪的言行』是指這嗎?實際單獨交談之後才能體會到。古怪與否因人而異,我只當是一種個人特質,並不有所反感。

「妳最近都在看這本書,喜歡嗎?」我指向她手邊那本綠色書皮的海外文學。

「嗯。比起小時候看的兒童版,完整版有更多美麗的辭彙,還有女主角細膩的心境描述,這些我都很喜歡。」

「只有這個原因嗎?」

「喔,還有……我覺得女主角和我的個性很像。」她的聲音變得細微一些。

「我沒有看過,可能要請妳介紹一下。」

「唔……悲觀內向,容易想很多,總是在開小劇場,而且很怕無聊。」

「小劇場?」

「呃呃,就是感受力很豐富,小事件就產生很多的想法。」

「原來若竹同學是這樣的人嗎?」

「對呀,我容易胡思亂想。」

她自嘲地笑了。簡‧愛。如果我理解了這名角色,我也能夠更了解她,雖然我不知道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那妳有喜歡的書嗎?或是書裡面覺得很像自己的角色?」

「……斜陽的女主角吧,太宰治的《斜陽》。」

我思忖了一會兒,想到和子在故事後段裡毅然追逐情人而出走的決意。

「那個……我對日本文學比較沒有研究。」

「喜歡上一個很壞又不愛她的男人,但還是堅持要為自己的單相思奮戰,是個無可救藥的笨女人。」

「咦?」她像是受驚了,不解地望著我。

「開玩笑的,是一名意志力很堅定的女性。」

「喔……。」

我想我做得太過火了,她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而手足無措。

「那若竹同學呢?對於不會有結果的戀情,妳會怎麼處理?」

我似乎傷到她了。她的雙手不安地交疊著,眼神慌亂。

「對不起,問了為難妳的問題。那簡的話是怎麼處理的呢?」

「……她好像逃走了。我小時候只看過簡略版的,現在我還沒看到那裡。」

她的語氣冷漠了許多。我想她是討厭我了。

「……對不起。」我又說了一次。

「啊,沒有啦,不要在意。」她勉強露出微笑。

「那就不打擾妳了。」

我站起身。

「……我會放棄。」

她的聲音非常細微,我霎時以為聽錯了。我轉過頭。

「對方對我不好,我也不會對他好,簡也是。」她說完即將視線轉回手中攤開的書。

 

……其實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呢,我和若竹同學。

 

 

 

*猩紅

 

我大概遺漏了某些重要的細節。我總是太過一廂情願。

例如,我察覺到若竹同學遙望侑士時的深情與無奈,卻忽略了侑士對她的關注與溫柔。因為藉由這種片面的詮釋,我得以獲得某種救贖。

眼前所發生的如此突如其來。

 

「若竹。」

他在走廊上喊著她。她沒什麼精神的臉龐亮了起來,即使有意克制也難藏其欣喜之情。

「這個,昨天說要給妳的筆記。」

「謝謝你。這份是你的。」

「謝謝。妳拿來用了呢,髮飾。」

「嗯。」她伸手順了一下束在耳邊的長髮,「謝謝你,我很喜歡。」

「真的?很高興妳喜歡。很適合妳喔。」

「……謝謝。」

「今天有空嗎?如果放學後方便的話,可以再一起溫習嗎?」

「嗯,好啊。」

「那我社團結束後再傳簡訊給妳。最近練習比較輕鬆,應該很快就結束了。」

「嗯,下午見。」

「下午見。」他離開了。

 

自從紫羅蘭離開後,就沒有見過他那樣的表情。沉醉在戀愛的蜜糖中,因純粹的幸福而微醺,眼中已沒有旁人的存在。而比起看著紫羅蘭時,又多了些許小心呵護的溫柔。

若竹同學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鈴村同學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的氛圍,開始纏著她追問。她的雙頰泛著沒有見過的緋紅,很美。她看起來……

「水音。」

遙打斷了我的思緒。

「嗯?」

「妳還好吧?」她看起來神色緊張。

「為什麼這麼問?」

「妳的臉色很蒼白耶。」

「是嗎?」

我順著她的話下意識地伸手想觸碰自己的臉頰,才感到右手手心傳來了刺痛感。我攤開自己的手掌,四抹粉紅色的彎月分明地烙在掌心。忌妒女神的吻痕刺破了肌膚。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喃喃說著。

「什麼?」她把頭探過來,想從我的表情中探出端倪。

她應該是和我一樣,不論怎麼努力都接近不了他的內心卻又無法放手,只能躲在角落默默品嘗失戀的苦澀而已!!

「怎麼了?怎麼哭了?」她一定很擔心。我一直都是個情感克制的人。

「可以陪我一下嗎?不要待在這裡。」

我平靜地提出要求,她立即扶著我離開教室。

 

遙陪我翹了下一堂課,聽著我述說一切。她一直對我很好,只要我受了傷害,不論是非她都會站在我這一邊,激動地替我打抱不平。

「不要管他了啦!他根本就不是個好東西啊!女朋友一個接一個換,根本就是花花公子!聽說他從小學就是那樣,他甚至從幼稚園就欺騙了妳的感情,搞什麼啊?可惡,果然長得帥的不是爛人就是GAY!」

如果我說我覺得他不是那樣的,遙也一定覺得我只是腦子不清楚的大傻瓜。於是我只能露出苦笑,將她這番話當成對我的打氣。

「妳長得漂亮又多才多藝,個性努力堅強,人也很好,妳明明就可以選更好的!冰帝的多金帥哥一大堆耶。」

她的雙手像敲打小鼓般搥著我的手臂,我終於破涕為笑。

「我考慮看看。」我說。

「好,今天我們去做些開心的事發洩一下,妳想做什麼?」

「都可以,妳陪著我就好。」

於是她說了許多娛樂的行程,我半恍神地聽著,直到其中一句話才猶如冷水潑醒了我。

「我覺得妳說歸說,妳還是不會死心的。」

唉,她果然很了解我。

 

 

 

*序章

 

「忍足同學,這是下次姐妹校交流活動相關的資料。」我將一疊文件遞給他。

「謝謝。」他接了過去,對我回以禮貌性的微笑。

「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我提出了公事上的協助請求,他瞄了一眼牆上的鐘,客氣地答應了。

「你接下來有事嗎?」

「沒事,時間還很多。」

又是和若竹同學的約會嗎?我飲了一口水,試圖澆熄腹中那燒得作疼的火焰。

「新女朋友?」

「唉,不是啦。」

他雖然笑著否認,但喜形於色的模樣與平常的冷靜成熟大相逕庭,立刻引來周圍同學和學長姐的調侃。我退出了談話圈,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作。

由於協助我的那部分,他比平常多滯留了一些時間,最後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們倆。鍵盤的敲打聲和紙張的翻閱聲烘映著我們之間的無話可談。在他眼中,我或許是個無趣的人。

「好了。」他將完成的資料交予我,我檢閱著。

「真快呢,為了趕去約會?」

「唉,怎麼連妳都要嘲笑我。」他苦笑著,但並沒有否認。

「換女朋友之間的時間太短了,我都抓不準時機告白。」

「咦?」

他詫異地看著我,搞不清楚我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我喜歡你,是認真的。」

我還真是一點情趣都沒有,光是這一點他就不會對我感興趣了吧。

他愣了數秒,然後轉過身來坐直了身子,認真回望我的雙眼。

「現在,我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沒辦法接受妳的心意,但這份心情還是讓我很開心,謝謝妳。」

太流暢了,他很熟練嗎?我不禁這麼想著。

「可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

「嗯。」

「其實,我們幼稚園曾經同班過。」

在許許多多的模擬之中,我試著想要讓這份告白更浪漫、更戲劇化以打動他的心。我從他喜歡的愛情小說中去揣摩那種心境,理解那種氛圍,並試著在現實中找到理想的時間地點予以具現化,然而我的性格之中似乎沒有這樣的才能。

相反地,現實比我預料地更加啃食我。這些年來我所害怕發生的,讓我躊躇不前的那個反應正如巨大尖銳的獠牙般刺破我的軟弱,深深穿入骨肉:

他想不起來我是誰,但正努力地想要撫平這份尷尬。

 

檢察官先生,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悲的是哪種女人嗎?

兒時在電視劇中所看到的這句台詞,至今依然深烙在我的心底。

 

「雖然還早了幾天,生日快樂。」

我將腳邊的紙袋遞給他。

「啊……謝謝你。」他臉上那份愧疚燒灼著我的眼,我無法繼續看著他。

「還有一篇文章,是下個月我代表文藝社要刊登在校刊上的,但我希望你先看過。」

「好。」

不知怎麼地,眼淚就潰堤了。絕望壓垮了我。

我將所有的財產都投入了愛情的許願池中祈禱,卻連漣漪都這麼微小。

 

倏地,我停止了掉淚,另一種奇妙的感覺輕盈地包覆著我。

我想起來了。

「還好嗎?」

他將面紙遞給我,擔心地望著我。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湊上前吻了他。

「『妳嚇一跳的樣子也很可愛吶,小水音。』」

我露出微笑,心滿意足地體會著報復的快感在血管內奔騰的愉悅酥麻。

我拿起書包,腳步輕快地奔出了教室。

 

「いつまでも、悲しみに沈んでもおられなかった。私には、是非とも、戦いとらなければならぬものがあった。新しい倫理。いいえ、そう言っても偽善めく。恋。それだけだ。ローザが新しい経済学にたよらなければ生きておられなかったように、私はいま、恋一つにすがらなければ、生きて行けないのだ。」

 

戰鬥開始了。這一刻不過是序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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