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我喜歡雨天。喜歡濕濕涼涼的空氣,而且不用曬到太陽;喜歡待在屋裡時聽著雨聲,所有的嘈雜都被洗淨的寧靜感;喜歡雨下得很大時,待在稍微昏暗的房間裡時那種安心感。
下雨天,很適合寫東西。
我也不喜歡雨天。因為鞋子會濕掉,因為上下車要收溼答答的傘很麻煩,因為那些在戶外時會造成的各種困擾。
但綜合起來,我還是偏愛雨天的。
我發現大家用的東西都有牌子。
Cartier和Rolex的錶,Coach、Gucci、Prada、Burberry、Chanel 的皮夾和包包,還有許多女孩子偏好Mark’s旗下各個品牌的文具。鞋子、運動用品、各種飾品,全都是有牌子的。而這些只是我念得出來、有聽過的而已,還有許許多多我從來沒聽過也不會念的奢侈品牌。
她們談到衣服或任何用品時會說,我喜歡某某牌的喔,妳那是某某牌的吧。原來大家都是會注意自己用的東西是什麼品牌的嗎?
最令人懊惱的是,他們不是因為那些東西很貴才用的,並不是因為那可以顯示自己的財富。他們從小就生活在優質的環境裡,和同樣類型的人一起求學,習慣到連和別人炫耀的概念都沒有。他們只在乎質感、個性,用好的東西是理所當然,價格不是考慮的因素。
我也覺得Mark’s的點點筆或筆記本很可愛,但怎麼會想去買一支一兩千圓的原子筆呢?而這個念頭一浮上來,我就難堪地想要衝出教室,回到房裡躲起來。
因為很不甘心,於是也想要買個什麼很貴的東西,但又抗拒地想避開文具或包包或服飾品之類的。
那麼就買支傘吧。我很喜歡傘,可以遮住我最討厭的陽光,是我生活的必需品。而且下個月就是梅雨季了,一定會更常用到。如果是必需品的話,買好一點的也沒有關係。我這樣說服我自己。
於是放學後,我在校外換下制服,一個人去逛百貨公司。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總覺得好像自己很虛榮似的,有點丟臉。其實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好像我不管怎麼做都會無地自容。如果家裡問我為什麼有新的傘,我就說是因為弄丟了所以買新的,反正應該沒人看得出來是高級傘或路邊買的傘。
在各個樓層晃啊晃的,很快就覺得筋疲力盡。但其實沒有逛很久,才一個小時而已,還在可以對媽媽謊稱是參與校內活動所容許的時間內。我很不擅長逛街,也不知道該怎麼挑衣服或選擇任何需要美感鑑賞力的商品。我好幾度想逃回家,躲在房間裡看書就好了。
到了最後,我才挑了一把酒紅色的傘。傘緣繞著可愛又不會太花俏的圖案,有一些花草、星星和月亮,一些小屋子,還有個撐傘在雨中散步的少女。
而且它的防紫外線效果很好,遮陽遮雨都好用;骨架堅硬,不怕風一吹就開花,還有一年的保固期呢。我第一次聽到雨傘還有保固期的,原來有牌子還有這種好處。
但這些都不是我最後選擇這支傘的理由。我選它,其實是因為這個牌子的名字。
Stray Rainbow,直譯的話就是「迷路的彩虹」。
我有點後悔加入海外交流的委員會。
第一次參與會議之後,我就發現這裡需要的是外向活潑的人才,我完全是跑錯棚。而且要很會說英文是基本條件,我明明是那種在路上遇到外國人就不知所措的普通日本人啊。我沒有特別想和外國人交朋友或練英文,對外國的文化也沒有任何興趣,不知道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我應該選文化活動委員或報導委員的。報導委員可能比較好,我可以寫寫文案什麼的。如果忍足問我的時候,我能馬上想到這些事情就好了,但我卻懦弱地只想和認識的人待在一起。他很聰明、很可靠,也很願意幫我的樣子,所以我就依賴他了。
而愚蠢又軟弱的我,很快就遭到了報應。
經過幾次的會議和說明會後,學長姐要帶領我們分組。而分組那天,忍足因為社團的活動沒辦法參加。他在委員會裡有認識的學長,已經事先說好他要加入情報交流組了。唉,這就是人脈啊。
分組說明會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置,渾身都不自在。大家都很認真地聆聽,做筆記,我只好也一股腦地把所有東西都記下來。忍足說要幫他拿資料,告訴他今天的會議事項,所以我要記得才行。
總共會分成三組:研習旅行組、情報交流組和校內接待組。分組的時候,會議室內分成三個區域,一年級學生就走到自己有興趣的組別。要是某組人數太多,才會商量更動的事。
最受歡迎的是情報交流組,因為可以密切跟姐妹校的學生進行情報交流,是最可以和海外學生交流的組別。而第二受歡迎的是研習旅行組,可以負責規劃海外旅行的活動,也是許多學生所嚮往的。最沒人氣的是校內接待組,因為是要對海外學生宣傳日本文化,跟接觸外國文化最沒關係,也只能在海外學生來參觀的時候和他們有所交流而已,所以大家都比較沒有興趣。
我默默地站在想參加情報交流組隊伍的最後方,想著這些人一定都是英文或德法文很好的人,就覺得很不安。
「人數好像太多了,有沒有人想換組的啊?」
站在前方的學長輕快地說著,但沒有人舉手,大家好像都勢在必得的樣子。
「你那邊人太多了啦,分一點過來!」接待組的學姐大聲地對情報組的學長喊著,接著看向我們,「親愛的學弟妹,接待組也不錯的喔。看外國人對什麼事都大驚小怪的超~有趣呢。」
一年級生們都笑了,然後有一兩個比較不堅持的學生走了過去。
「若竹同學也很適合接待組吧。」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有個人突然提到我的名字,讓我嚇了一大跳。是我們班的西園寺嘉代子,長相和家世都是A+的女孩。
我後來也把家世背景分成ABCD四個等級。A是知名大公司或集團的社長、名門望族、政治高官;B是學術界或藝能界中高成就的人(教授、律師、知名藝人或音樂家等)、大公司的高級幹部;C是中小企業社長或幹部、一般公務員;D則是普通中產階級,要來念冰帝會造成一些經濟上的負擔。順帶一提,傳說中的跡部大人是S,超越一切階級的帝王。
我從來沒和西園寺說過話,連她知道我的名字都有點意外,我只是個出身C級的低調人啊。而且我覺得她有點可怕,很強勢,在班上是某個圈子的領導人物,很多女生都聽她的話,學業表現和課外活動都很厲害的那種人。
「是這樣嗎?」因為她看著我,使得所有人都轉過來看我,我只好小聲地回答。
「我覺得若竹同學挺內向的,可能比較適合接待組。情報交流組要常常和海外學生連絡,必要時德文法文也要用到,妳或許會有點辛苦。」
妳不擅長和人接觸,也不會第二外語,幹嘛來這裡搶位置?簡單的說她就是這個意思。因為她說的一點也沒錯,我也無法反駁。
「這位同學,妳覺得呢?如果還是想待在情報組的話不用勉強喔,大家會抽籤決定的。」組長的學長人很好,語氣柔和地向我搭話。
我看了一眼西園寺,她正冷冷地盯著我看,好像我不滾開就會惹惱她。她在班上勢力很大,我不想得罪她,於是乖乖地說我想去招待組。
「唉呀~不要一臉沮喪嘛。」走到接待組後,組長的學姐爽快地對我說。
「沒有啦,我其實都可以的。」我立刻擺出笑容。
「妳很內向嗎?」學姐問我。
「嗯……應該算吧。」
「不要怕,這個組裡的人都很好。這裡相較之下比較少和陌生人接觸,都是和組內的人一起規劃行程,外國人來玩的時候再帶他們去穿浴衣吃壽司就可以了,很輕鬆的啦。」
學姐感覺是個好人,於是我稍微放鬆了一點。接著大家坐了下來,作完自我介紹後,學姐開始更詳細地說明這學期需要做的事。
隔天忍足和我問分組結果時,我還是有點悶悶的。雖然我並沒有特別想加入哪個組,但不和忍足一起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安。這一定是我太依賴他的報應。還有就是西園寺。我覺得她好像討厭我,所以才會針對我,但我完全不知道是哪裡惹惱她了,這種感覺很可怕。
「我剛好在考慮要不要換組,不然我也換組好了。」聽完分組結果後,忍足這麼說。
「咦?」怎麼突然說要換?
「我其實對接待組也很有興趣。教外國人穿浴衣或折紙,或帶他們去參觀天空樹或淺草寺之類的,好像很好玩。」
「可是你不是對姐妹校交流比較有興趣嗎?」我說。
「只要能和外國學生交流,其實哪一組都不錯。我們可以一起烤章魚燒給他們吃啊。」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但我知道他是想幫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就是因為一直依賴他,所以才會遭到報應。如果每次都要他幫我,我真的就一事無成了,而且我也不想害他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於是我拒絕他的好意,堅持要雙方待在原來的組別。
「那就讓我們彼此加油吧。有什麼事情還可以交換情報呢,這樣也不錯。」
他沒有繼續說服我,還鼓勵我,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說是為了陪我才想換組的。他不但想幫我,還一直顧慮到我的立場。他人真好,能幹又溫柔,什麼都不會的我覺得好羞愧,還感到另一種負面的情緒壓著胸口,讓我突然想哭。
「怎麼了嗎?」他擔心地看著我。
我一瞬間很想和他商量西園寺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這只是我想太多而已,我太在乎別人說的每一句話了。這樣不行,我不能什麼事都和他哭訴,我想要堅強起來,一點點也好。
「我會加油的。」於是我這麼說,硬是擠出一個笑容。
期中考的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我考了第一名。
太神奇了,我還以為在這個人人優等生的難關名校中,普通小學出身的我只能落在中等的位置。一定是因為我太閒了,除了念書也沒別的事做,才會贏過那些忙社團的人。青春的一年級正是盡情享受社團生活的美好時光,我想大家都不會把太多心思放在課業上吧。
雖然這麼想,但能在這個地方拿到第一名還是有點開心的。原來我還是有個比別人厲害的地方,還不至於太糟糕。
然而卻有人不這麼想。
「很厲害嘛,若竹同學。」
唔哇……又是西園寺同學。語氣好像酸酸的,好可怕,她該不會真的討厭我吧?對了,她好像是第二名。啊啊,怎麼辦,得罪她了嗎?
我低著頭,小聲地回了一句沒什麼。
「嘛,歸宅部的人成績好,也不算意外。」
這句話立刻就毀了我所有的思考能力,腦袋變得一片空白。惡意正在攻擊著,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防禦或回擊,甚至很想道歉,只希望她不要再這樣對我了。臉頰熱熱麻麻的,只好把頭壓得更低。
她似乎是看我沒有反應,又繼續往下說。
「但冰帝不是普通的升學學校。開學典禮上校長和學生代表也有提過,冰帝希望透過許多學生活動,培養出學生各方面的能力,只有會念書是不夠的。」
『關妳屁事!妳這個自以為是的三八!』
我愣了一下,彷彿聽到綠的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對了,如果是這種時候,她一定會挺身出來幫我的。
但她不在,所以我只能傻楞楞地站在這裡被羞辱。我果然是需要她的,如果她在就好了,我就不用遇到這些事了。
「希望妳能有身為冰帝學生的自覺,在海外交流委員會中好好表現囉。」
她終於說完之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而我就一直站在原地。
現在是社團時間,大多數的人都已經離開去參加部活了。我站了很久,才終於提起力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不行,不能現在哭,再忍耐一下。
我抓起書包,快速往廁所走去。躲進隔間裡後,我才開始狂掉眼淚,並且忍住不哭出聲音來。
放學之後,我直接前往綠的家。
走到門口時,就隱約聽到裡面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又開始了嗎?
我拿出她給我的備用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確認沒有什麼東西會飛過來砸爛我的頭後才走進去。走上玄關後是一條長廊,左邊的第一個門就是客廳。雖然從玄關看不到客廳裡的情況,不過從那些聲音就可以知道她在做什麼。
我走上玄關,靠著走廊的牆壁坐了下來。看著手上的鑰匙,想著她把鑰匙給我時說的話。
『如果我死了,妳就當第一個發現我屍體的人吧,哈哈。』
這個時候應該要吐槽回去,或是罵她一頓的,但我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感到無比惶恐,甚至開始發抖。如果她真的死了怎麼辦?如果她難受到覺得丟下我也沒關係怎麼辦?
『唉,我開玩笑的啦,妳看妳嚇的。』
她說完就抱住我。我緊緊抓著她,感受她的體溫。她還在,她不會再離開我了。
客廳傳來尖叫聲,我回過神來。
「與其……與其要丟掉……不如……不要生下我……」
斷斷續續的話語停下後,又是一陣尖叫和摔東西的聲音。
綠說這是一種治療。
自從她母親離家出走後,她從來沒有提起這件事,也沒有責怪過她。經過很多混亂,好不容易和父親在東京穩定下來之後,很快又面臨父親再婚的事實,但是她也沒有說什麼。她努力地想讓自己當個無知的小孩,樂觀地順從一切。
『媽媽雖然離開了,她還是愛我的;爸爸並沒有不在乎我,我會努力和新媽媽相處,她也會對我很好,還會多一個新弟弟,大家以後都會很開心。』
她試著這樣想,但卻失敗了。她從小就是個比別人敏感、早熟許多的孩子。當負面的想法和情緒無法抑止地在腦中衝擊時,是很難克制的,不是說想怎麼想就怎麼想的。我了解她的感受,就像她總是了解我的。
她因為一直忍耐,所以才會生病的。那就發洩出來,摔東西、大喊、責怪。當情緒達到平衡時,才有餘力思考,才能慢慢重回穩定的生活。她是這麼和我解釋的。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很害怕,像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靈魂附在她身上。冷靜下來後,她還是平常的她,但我還是哭了出來。不是被她的樣子嚇到,而是我意識到她已經不是搬家前那個她了,我們單純美好的兒時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我抱著她,替傷痕累累卻努力逞強著不哭出來的她大聲痛哭。
我靠在牆上,聽著她破碎的低語聲和喘息聲,還有物體碰撞的聲響,睡意慢慢襲了上來。
最近常常會這樣,只要一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就會開始想睡。明明好不容易才捱到放學,想把握時間看看書或影片之類的,作一些讓自己開心起來的事,但卻覺得做什麼都沒幹勁,只覺得好睏好睏。假日也是,前一晚早早就睡了,卻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下午很快地又想睡。
而我每次睡著前都會想,如果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和綠還在大阪的學校,過著原來的生活就好了。她遇到的那些事,還有我念冰帝的事,全都只是一場惡夢。我會醒過來,被過於真實的夢境嚇得在床上啜泣發抖,但很快就會忘記,然後和她一起去上學,和我們那些有趣又溫柔的朋友們一起上課、玩耍。
但卻怎麼樣都醒不過來。每天早上我還是要一個人搭電車上學,一個人上課,一個人放學。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好累,好睏。
最近在讀一篇文章,只是短篇小說,卻讀了十幾次都讀不完。女主角最要好的朋友自殺了,而身為別人情婦的她每天無所事事,只是一直睡覺,睡到時間感都流失了。她背負著好友去世的傷痛,感受著情人因妻子臥病在床所承受的負擔與罪惡感。她不斷地吸收這些黑暗的情緒,身體越來越沉重,生活沒有重心,只是不斷地睡著。而我每次讀了幾頁後,也覺得好睏,很快就睡著了。
我現在,是不是也在吸收著綠那些黑暗的情緒呢?眼皮越來越重,思緒越來越輕,一絲一絲地飄走了。
「喂。」
有人在拍我的臉頰,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妳也真厲害,竟然能在一個神經病發作的房子裡睡著。」
綠一臉有趣地看著我,我笑了。
「我還想睡。」我說。
「那就來我房裡吧,我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女人睡在走廊上呢?」她壓低聲音用耍帥的語氣說話,然後對我伸出手,「走吧。」
我拉住她的手,踏實又溫暖的感受讓我清醒了一點。
我很喜歡這種男女朋友的家家酒。我常常想,是不是每個女孩都有一個這樣的好朋友呢?假裝對方是自己的戀人,享受著類似戀情的滋味,而比真正的戀人更了解彼此、信任彼此、深愛彼此,相信這樣的情誼會毫無疑問地維持一輩子。
我們都知道,雖然這不是真正的戀愛,將來對方也可能和某個男孩交往,但不論如何,我們還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綠靠著床邊坐了下來,而我躺在她的膝蓋上。她摸著我的頭髮,就像一般的情侶那樣。
「對了,我決定要去今年的KOMIKE了。」她說。
「真的嗎?」
我有點驚訝,但也為她開心。能夠提起精神做自己喜歡的事,應該算一種很大的進步。
「嗯,一直有在聯絡的網友找我去,反正也沒事,去看看熱鬧、拍拍COSER也不錯。還有就是小姑姑,實在有夠煩,一直要我出去玩、做自己想做的事,還說『那要拍很多照片喔』,她可能以為我要去拍風景。」
最近她提到她小姑姑的次數有慢慢變多的傾向。之前她完全無視人家的關心,像隻刺蝟對所有人架起防禦。這樣很好,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她會好起來的。
「妳要去嗎?」她問我。
「不要,擠死了,對COS或同人本也沒興趣。」
「好吧。那妳最近有發生什麼好事情嗎?」
「嗯……我考了第一名。」我想了想,說出這陣子唯一算是『好事情』的事情。
「喔喔,妳太強了吧,竟然能在那種一堆怪物的學校考第一。」
我本來想說出之前想的理由,但仔細想想我也沒有花太多時間念書,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那有發生什麼壞事嗎?」看我不說話,她又問了別的。
「……我考了第一名。」
她稍微睜大眼睛,然後看著我,等我說下去,於是我告訴她西園寺說的話。
「關她屁事,她以為她誰啊,臭三八。」
她忿忿地罵著,我忍不住在心裡笑了。我們果然很了解彼此。
「她忌妒妳而已啦,不要理她。」
「可是我不想被忌妒。而且在考試結果出來前,她好像就討厭我了。」我又提了分組時的事情,「她為什麼要討厭我呢?」
「妳怎麼知道神經病在想什麼?就算妳什麼都沒做,她也可以隨便找個理由看妳不爽啦,管她去死。」
「那我該怎麼辦?」
「罵回去!」
「我不敢。」
「唔……那我也不知道,我想到再和妳說好了。」
她沒有叫我不要去想,因為她知道我沒辦法不去想,她只會盡力安撫我,替我出氣。光是看到這樣的她,難受的情緒就緩和不少。
「說說其他開心的事吧。妳喜歡的那個美型帥哥呢?」
「我才沒有喜歡他。」我立刻反駁,但我想一定破綻百出。
「有個坐在妳旁邊,和妳聊得來又對妳很溫柔的帥哥,這是天大的福分啊,說不定妳的好運都用在他身上了。」
「不用啦,我比較想要一個要好的女性朋友。」
「校園生活耶,除了社團或友情,談戀愛也是青春的象徵喔。」
她一直逗我,我終於無法忍住不說了。
「……他有喜歡的人了。」
我一直沒有和綠提這件事,總覺得和她聊戀愛的話題很彆扭。因為我在某個部分把她當作我的『戀愛對象』,也因為她實在太了解我了,反而很難直接說出口。
「呃……喔。」
沉默。
「妳怎麼知道?」她問我。
「他和我說的。」
「嗯,好像有點慘。」
「怎麼說?」我問。
「因為你們要好到他跟妳聊這些事,但卻沒發現妳喜歡他。」
啊,她全都說出來了。我壓在心裡的,那股彆扭的說不出口的,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心情,被她一句話就點破了。像是幫我把毒給吸出來,黑黑稠稠的,從傷口一點一滴地流掉了。
「如果他明明知道妳的心情還說這種話,那他就是想間接甩掉妳,妳也可以趁早死心了。」
「喔。」然後我就笑了。
她也笑了,兩個人胡亂笑成一團。在這一刻,我們真的都很開心,同時也在假裝我們的煩惱會隨著這些笑聲消散,假裝和彼此分開後,我們可以過著幸福又正常的日子。
我回家後,媽媽正在煮飯,時間剛剛好。如果都要吃飯了我還沒回來,她就會發火,所以我必須盡量趕上這個無形的門禁時間。之前委員會要開會的時候,或是我想去找綠的時候,我必須要特地打電話告知我會晚點回去,不然她就會連打五六通電話,擔心我是不是摔死在月台上之類的。
「今天也要開會喔。」媽媽問。
「我去找綠。」
其實我不太想和她提起綠的事。她不會問她心情是不是好一點了,但這不代表她不關心她。她會用另一種型態表示她的關心:痛罵她的母親,說她是不要臉的女人;數落她的父親,說他一下就另結新歡不顧小孩。我一點都不想聽這些事,我覺得沒有任何人有立場責怪她的父母,除了她自己。
我小時候非常羨慕綠,有一個美麗又溫柔的好媽媽,不像我媽整天像隻母雞呱呱叫,不斷地製造無謂的焦慮並散布給家裡其他人。她沒有耐心又情緒化,所以我也變成這個樣子,用這種方式回應她,然後她反過來嫌我大呼小叫。
進了冰帝以後,我幾乎每天都要想一次這件事:如果我不是生在這個家庭,我或許就會像他們一樣優秀。我也可以學鋼琴或小提琴,常常出國旅行拓展許多見識,表現得很有氣質。
但我不是,因為我就是出生在這裡,變成現在的我。
「那個,我考第一名。」
吃飯的時候,我宣布這件事。媽媽很開心,就跟我預料的一模一樣。爸爸只說了一句『下次繼續努力』。
我最近開始想很多很多事情。
我從小很少被稱讚,唯一被稱讚的場合就只有考試拿下好成績,於是我只好拚命地念書,為了每一分斤斤計較,因為這是我唯一會做的事。但考差時的打擊遠大於考好時的喜悅,因為考好是理所當然的,考差是不可饒恕的。
小學的時候,我拿著差勁的成績單,站在媽媽的面前。我還沒有哭她就哭了,哭得像是什麼都毀了。她手上拿著藤條,不管有沒有抽到我身上,我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沒用的人。
一直到最近,我才慢慢意識到這些都是不合理的。例如說,我只不過考了八十幾分而已。
然後我開始怨恨許多人。怪罪媽媽和阿姨,她們總是到處和親朋好友炫燿我的事。討厭那些只因為我成績優秀就對我很好的老師。我明明就表現得和其他人一樣,只是個普通又安靜的孩子,但他們卻特別關心我,讓一些人覺得我功課好就自以為是;還有個導師在一開學就選我當委員長,我弄得一團糟,根本沒人要聽我的話。
我想著這些事,好生氣好生氣,於是搬家之前,我瞞著媽媽,把小學六年來得到的所有獎狀全都丟進回收桶裡。
「考第一名臉還那麼臭。」
吃飽飯後,媽媽突然這麼說。我們家的人不太會察覺彼此的情緒變化,也有可能是不想去關心這件事。會這樣問就代表我的臉色是真的很差。
我猶豫了一下,才說出西園寺的事情。
「人家可能只是在鼓勵妳,妳為什麼都要把事情往不好的方向想呢?」爸爸說,表情像是覺得我莫名其妙。
我覺得我對爸爸的情感很微妙。平常的時候,我們可以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氣氛和樂。尤其是媽媽不在家時,我們各做各的事,大家都很放鬆。但每次只要他評論和我有關的事,十句話有八句讓我不舒服。我想是他說話的方式,他會用否定的態度和語氣評斷我,雖然我知道他沒有惡意,但還是會立刻讓我的怒火上揚。
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很討厭他,討厭的程度甚至多過媽媽,因為我和媽媽至少是比較相似的,至少媽媽了解我多一點,而他完全就不懂我。但討厭自己的父母是不被允許的,不論處不處得來都要無條件地愛對方,這就是家人,所以我努力不要去想這些事情。
我試著解釋我的感受,但看起來就像是在無理取鬧,口氣態度都很差。我很難控制我的情緒,它就像是發狂的野獸在我血液裡嘶吼亂竄。不被理解讓我感到很焦躁,我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對他們解釋我的想法。
「我不想去上學了。」隨著怒氣,這兩個月以來壓在腦裡的想法脫口而出。
「為什麼?」媽媽像是被我這句話激怒了,用著質問的語氣對我低吼。
「我在學校沒有朋友。」我賭氣地說著。
「開學兩個月了,妳還沒有交到朋友?」爸爸略為吃驚的說,也像是在質問我。
「沒辦法啊,大家都是有錢人,我和他們通通合不來。」
「說什麼有錢人,」爸爸不悅地瞪著我,「妳就是這樣貶低自己……」
他開始說教,我不想聽。
「好了啦。」媽媽阻止他,然後換她對我說教,「他們對妳很差嗎?」
其實也沒有。除了西園寺以外,大家人都不錯,例如之前那名文藝少女。我並不是完全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交流。我不知道要和他們說什麼,所以越來越少說話,幾乎不主動開口,只是低著頭做自己的事,也很少笑,然後人家也不知道要和我說什麼,於是我就變成一個人。
「我聽起來妳的同學都沒有不好耶,都是妳的不對啊。」媽媽說。
啊,都是我的不對,都是我的錯。我的個性很差,不想和任何人作朋友,也沒人喜歡這樣的我,我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都是我活該!
「可是我就是這樣啊!不然我要怎麼辦!」我大叫。
「那妳就要改啊!就是要改!」
「我要怎麼改!我就是這樣要這麼改!」
我開始尖叫,發狂般地尖叫,就像綠做的那樣。然後我衝進房間,躲到客房把門鎖起來。媽媽應該嚇到了,這是我第一次做出這種反抗的舉動。
過了一會兒,爸爸走到門口叫我。我的狀況都差成這樣了,他還想說教嗎?
然後媽媽要他先離開,試著想和我說話,但我都不理她。她的語氣越來越溫和,而且堅持不走,我只好把門打開。
她進來之後,就抱著我,拍拍我,然後拿熱毛巾幫我擦臉,問我要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吃那個。我覺得很荒唐,她用照顧三歲小孩的方式在安撫我。接著更荒謬的是,她竟然要拿自己抗憂鬱的藥給我吃。
「我不要吃藥!」我只是心情差一點而已,就要吃抗憂鬱藥物?
「這不會怎麼樣啦,只是讓妳情緒不要那麼激動。」
「我不要!」
她開始好聲好氣地安撫我,要我去洗澡,心情會好一點。我不想和她吵,於是默默去洗澡,洗完就回床上睡覺了。
隔天起床後,我覺得頭很痛,好像睡太多了。她拿了兩顆頭痛藥給我吃,我沒想太多就吞了下去,吃下去後她才和我說一顆是抗憂鬱藥。
「我不是說我不要吃嘛!」我又開始大喊,我好像沒辦法控制自己了,「我要上課啊!」
「這不會讓妳想睡覺,只是讓妳心情比較好。」
隨隨便便就讓我吃奇怪的藥,還和成藥混著吃,根本就是亂來!我難過也不想關心我為什麼難過,只想趕快讓我安定下來,只要我恢復成正常的樣子,就可以裝作什麼都解決了。每次都是這樣,從來沒有人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只想讓我按照你們想要的方式過活,當個功課好的乖寶寶,安穩地準時上下課,滿足你們的虛榮心就可以了。只要我超出了這個框框就指責我,否定我,像趕羊一樣把我押回那個圈圈裡面。
我不想再待在家裡,於是把沒吃幾口的早餐丟著就出門了。
朝會開始之前,我一個人待在座位上發呆,直到忍足和我說早安。
「我今天早上看到公佈欄了。原來妳功課這麼好,真厲害啊。」
他很誠懇地稱讚我,就像他平常一樣溫柔。我也想要像平常一樣接受他的好意,但我好累,連假裝微笑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我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也只能拿來念書而已。」
「……怎麼了嗎?」
他擔心地看著我。不是那種聽到對方的不幸,禮貌上只好關心一下的客套話。他是這個學校裡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但為什麼偏偏是他呢?啊,是這樣的吧,因為只有他對我好,所以我才喜歡上他的。但諷刺的是,他的心卻又在別人的身上。
喜悅與酸楚的矛盾碰撞著,切割著。想要他看著我,又不想被他看著。我要裂開了。
我沒有說話,於是他開始猜測我怎麼了。
「做很多事並不代表什麼,只要把想做的,拿手的事做好就好了。」
我也是這麼想,想躲進角落的小屋裡,把自己關起來獨自過活就好,沒有妨礙到任何人。但偏偏就有人要來打破我脆弱的防禦,讓它輕易就碎了一地,讓我滿身是傷。
「……可是這裡不是這樣。在這裡,要在其他活動也很活躍,才能算得上優秀。什麼都不參加,就只有考試很厲害,不過是個書呆子而已。」
「沒有人這麼說啊。」
這種像是否定的語調引燃了昨天的餘灰。憤怒像火星落在油上快速蔓延,反駁的話從嘴巴衝出。
「有!」
但我一出口就後悔了,而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我的想法都被他猜中了。
好難堪。沒辦法再看他。
「是誰呀?」他用在問下堂課是什麼的語氣問我,但我說不出口,於是他又安慰我。
「不用管別人說什麼,妳過得自在就好了。」
我就是沒辦法不在乎別人說些什麼,才會過得這麼辛苦。
人是很難改變的,綠這麼說過。當現實不盡人意時,我們只能盡量在這個充滿限制的世界裡,找出最適合真正自己的生活方式。否則除了逃避,就只能殺掉原來的自我,麻痺一切情感後,逐漸習慣。
我很想逃走,但還找不到躲避的地點。在那之前,我會試著習慣的。
而在這個令人窒息、狹窄又寒冷的箱子裡,就只剩下你,是我唯一的救贖。像是一盒小小的火柴,即使每次點燃時都只是讓空氣更加稀薄,讓被消失的火光遺棄的我更加難以呼吸,但溫暖與光明確實存在過。
所以,請不要離開我,請繼續陪著我。
六月,梅雨季。
綿密的雨滴拍打著我新買的傘,啪搭啪搭,啪搭啪搭,聽了很舒服的聲音。不用躲太陽,也不用在戶外上體育課了。濕濕涼涼的空氣包覆著臉頰和手臂,乾淨得只有純粹的雨聲。
而我買了一個防水的小袋子,可以直接把傘放進裡面,不用煩惱上下車收傘的問題,所以除了鞋子會濕掉,我果然是很喜歡雨天的。
海外委員會的工作大致上沒什麼問題。目前只要幫學長姐的忙,開會的時候提出一些關於活動的意見就行了。大家人都不錯,沒什麼特別不開心的事,也沒什麼特別開心的事,就像平常在班上那樣。我就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來學校把該盡的義務做好。即使來的真的是設定成我的機器人而不是我,也沒有人會發現吧。
我最近想到一個這樣的故事。收取人類靈魂的惡魔的故事。
『把你的靈魂給我吧。反正你的生活沒有快樂也沒有痛楚,只是枯燥乏味地過一生。』
『沒有靈魂會怎麼樣呢?』
『你的身體會繼續活下去,和現在的你沒有什麼差別,也沒有人會發現的。但是你會變得很輕鬆喔,可以一直休息,沒有任何煩惱,不用再為了活著而活著了。』
像這樣,不斷在都市的各個角落徘徊,讓那些疲憊的靈魂沉睡在她的懷裡。而我每次走在車站或大樓之間,看到那些面無表情的上班族時,都會想著他們的靈魂是不是已經被收走了。
我開始習慣,開始麻痺了。連換了座位和他分開後,也慢慢覺得無所謂了。
他還是和我打招呼,還是會和我聊天,還是關心著我,但我卻漸漸感受不到喜悅或酸楚了。
也好,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這樣。慢慢忘了他吧,這樣我就會很輕鬆了。即使遠遠看到他和一個漂亮的學姐共撐一把傘走在校園裡,我也不覺得怎麼樣。
嗯,不覺得怎麼樣。我早就知道了,他喜歡的是別人,而他也有不失戀的條件。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我每天都有作心裡準備的,不要緊。
不要緊。不要緊。
我走到一個沒有人的屋簷下,靠在牆上調整呼吸。不要緊,不要緊。
我沒有在忍耐,我只是,我只是……
『我可以把靈魂給妳嗎?我覺得好累喔。』
『雖然我很樂意,但我沒有辦法。妳的靈魂和妳的身體結合得太緊了。』
『是這樣嗎?為什麼呢?』
『因為妳正在為了喜歡的人哭泣呀。』
我只是,還需要時間調整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