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來,我都只是遠遠地看著她。

遇到她的隔天,我在午休時間前往三年級的教室。從走廊外一眼望過去,她的身影立即就映入我的眼簾,彷彿在這個空間裡只有她的存在可以吸引我的視線,就算是在熙來攘往的東京街道上,我也能一眼找到她。

她坐在位置上看著書,有時抬起頭和身旁的同學說幾句話,輕輕地笑了笑。我看著她的笑容,腳彷彿被吸附在地上捨不得走。但我沒有待很久,事實上不到三十秒,佯裝自己只是恰巧經過那裡,而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我。我不想讓自己顯得很急躁,而破壞了第一次見面時建立起的些許好感。

但當夕陽西下,她獨自坐在沙龍中的那個位置時,我還是無法只甘於當個路人,滿足於經過她窗外的那數十秒。我坐得很遠,在一個不正面接觸她視線的位置上,但想必她還是注意到我了。她裝作沒發現我,我也裝作她沒發現我,就這樣度過無言的交流時光。

是的,交流,我相信我們是有交流的。我翻著手上的書,讓書頁上的文字無意義地在指尖下流逝,思索著她在想什麼。她若是注意到我,一定也在想些什麼的。她是否會覺得我這樣的舉止讓她感到困擾?我在她心中所留下的是正數或負數,亦或無動於衷的零呢?

我猜測著,不小心讓自己的視線在她的側臉上停駐太久,當她轉過頭來時,雙方的目光就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接觸上了。

心跳猛然加速起來。我應該要移開視線躲回書本裡嗎?

在我猶豫的時候,她笑了一下,神秘地讓人難以判斷她的心思,然後她就起身離開了。

我待了很久,才發現從她對我笑的那一刻起,我的身體和視線完全沒有移動過。

 

 

社團的休息時間,我不經意地向學長們打探起紫映的事,但立刻就被識破,還狠狠地被嘲笑了一頓。

「你該不會想追她吧?」

「不,我只是……」

太尷尬了,早知道就問得更有技巧一點,或者乾脆不問。

「不行不行,不要說追求了,連怎麼和她說話都不知道。」

「是因為她講話的方式很特別嗎?」反正都被笑了,這時候不問就吃虧了。

「怎麼說呢,感覺不管說什麼,都會被她當白痴一樣啊,哈哈。」

「也不是說她驕傲或不理人,就是會有種凡人難以接近的感覺。」

原來如此,完全可以理解。

「所以有人追求過她嗎?」我問。

學長們陸陸續續提供了許多情報,簡單可以統整成下列結果。

情書>毫無回應。

告白>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你直到你想鑽進洞裡去,若是提出交往的請求,則是果斷地被拒絕。

示好行為>無視;如果再積極一點,讓她感到厭煩的話,就會得到我昨天聽到的那些尖銳話語。

其中最有趣的例子是,有人當著她的面朗誦了一首英文詩,結果她一臉納悶地問『這算是情詩嗎?』對方尷尬地說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她只是冷冷地回應一句『不好意思我沒聽過』就轉身離開了。

她說過的話瞬間浮上腦海。

『是否在心裡對我建築起不實際的期待,然後又擅自失望了呢?』

原來如此,抓到關鍵點了。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匆匆收拾球袋就要前往沙龍,但可恨的跡部叫住了我。

「我不管你是要泡妞還是要幹嘛,社團可別給我偷懶。」

懶洋洋的語氣和不可一世的態度,讓愉快社團生活在我體內產生的腦內啡瞬間被這句話給沖散了。

「我不是都好好地在練習嗎?也沒有遲到早退呢。」我露出一個苦笑,以表我想快速離開的心意。

「都大賽的單打,你可別輸了。」他的眼神銳利了起來,「輸掉比賽的人就要立刻退出正選,好好給我記著。」

「我記得啊。」是是是,您的每句金玉良言我都銘記在心呢,部長大人。

他瞇起雙眼,露出一個有點古怪的表情。

「你就是這種態度。」

「什麼意思?」

「你沒有積極想贏的心。」

啊?突然這是怎麼了?要演講了嗎?

「可是我也沒有輸啊。」

「……算了,我自有安排。」說完就自己走掉了。

唉,好累喔。

 

 

當我趕往沙龍時,她已經不在平常的位置上了。我焦急起來,穿梭在座位之間尋找她的身影。

「找我呢?」

她清脆如鈴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過頭,她正抱著書盯著我看。身體熱了起來,腦子裡又開始打漩渦。真是,冷靜下來啊我。

「別玩躲貓貓了,坐下吧。」

命令句嗎?這間學校裡喜歡指使他人的人可真多。我跟著她在最近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忍著不要讓心裡的歡喜浮現臉上。

「如果我不和你說話,你要偷窺我到什麼時候呢?」

她斜靠在椅背上,右手靠著椅子的扶手輕輕托著腮。略顯嬌縱的舉止和冷漠的語氣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但若有似無的微笑卻又像是允許我往前一步。

「這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確定我還滿有耐心的。」

她把手移到唇上輕靠著,直勾勾地看著我,沉默了數秒。

「謝謝你幫我還光碟。好看嗎?」她的微笑又更深了一些。

「妳怎麼知道我看了?」

「如果你喜歡我喜歡到成為我的跟蹤狂的話,那我就可以很合理地推測,你會看我看過的電影。」

跟蹤狂啊……說話依然是毫不留情,一般人在這時候都回不出話來吧。但我不會因為這簡單的幾句話就退縮的,我想讓妳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不只被妳的外表吸引,我還想更了解妳。

「我可以先聽聽妳的感想嗎?」我問。

「我拒絕。是我先問你的。而且我先說的話,你可能就會附和我,這是一種……投機取巧。」

這個回答完全在我的預料之內,於是我從容地說出預想好的台詞。

「那我說完後,可以聽妳的想法嗎?」

「那要視你的回答而言。若是我們話不投機,也就沒有聊下去的必要。」

意思就是說,要是我的回答層級太低引不起妳的興趣,妳就不想和我說話了是吧?完全把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呢。話說回來,她連續用了兩個比較困難的字,就像是外國人努力想把日文書上學到的字應用在日常對話中一樣,真可愛。

「妳不想聽到和妳不一致的意見嗎?」雖然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但我還是故意這麼問。

「不是這樣。我當然期待不同的觀點,那會引發很多思考,是件令人欣喜的事。但如果你的感想很空泛,自然沒有討論的價值。」

「原來如此,這算是對我的考驗嗎?」

「你話好多,到底講不講?」她稍微皺眉,用著不耐煩的語氣直接就把這句話丟過來。

唉,我只是想和妳多說幾句話而已嘛。沒辦法,進入正題吧。

 

這是一部以二戰為背景的三角戀情故事。這部作品結合了當時的政治局勢,把戰爭下各方勢力的衝突在短短的開場交待得很清楚。人物的刻畫很鮮明,尤其是男主角。深愛的女性不告而別後,他變得冷漠勢利,當舊情人意外出現,並且要求他幫助她和她反叛軍首領的丈夫離開時,他狠狠拒絕,並且說了負氣的話。這很真實,表現出一個被愛背叛的男人的忌妒、怨恨、報復等人類負面黑暗的情緒,但也表現了他同樣程度的愛。如果他不愛她,就不會恨了。但當誤會冰釋,他成全了她與情敵,並且為了大時代的正義犧牲愛情時,是很令人感動的。因為他很愛她,所以為她選擇了最好的結局。這部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就是主角之間情愛糾葛與心情轉折的細膩描寫,以及男主角這份自我犧牲的情操吧。

 

紫映靜靜地聽我說完,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你真的有看這部電影嗎?」

咦?沒看的話哪來這些感想?

像是看出我的心情,她又補了一句。

「你該不會是直接在網路上搜尋影評,然後取出重點照念的吧?真粗糙,像是直接複製網路資料的心得報告。」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臉上滿是失望。我的臉燙得像火燒,腦子茫然的像收訊不良的中古電視。

「如果我是要聽這個,網路還比較詳細。」她站起身要離開,踏出一步後又回頭露出一個別有意涵的笑容,「反正大部分的心得都和你的差不了多少。」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我就和大部分的那些人差不了多少。

一桶冷水毫不留情地澆熄了我所有的期待與熱情。這樣就結束了嗎?我出局了嗎?我非常清楚,如果這個時候不做些什麼,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站起身咬了咬牙,決定放手一搏。

「妳說的對,我去找影評了。因為我看完後沒什麼特別的想法,為了和妳有話聊,我才去研究這部片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她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那你真正的心得是什麼?再給你一次機會,可別說謊啊。」

「我覺得……不是很喜歡。」

「喔?」

「這個愛情故事是建立在戰爭的背景上,但我其實對戰爭沒什麼共鳴。」

確實沒什麼共鳴。生長在這個富裕又和平的時代,要我說對戰爭下的愛恨糾葛或偉大情操有什麼感動,自己都覺得矯情。

「若除去了這個背景,這個愛情故事就會遜色不少,而且我……」我思考了一下,決定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無法認同男主角最後讓女主角離開的決定。要是我的話,我一定是希望她留在我身邊的。」

「即使那對她來說不是最幸福的?」她問,並坐了下來。

啊,太好了,敗部復活戰!於是我也跟著坐了下來,盡量讓自己用著同樣平靜的語氣說下去。

「如果她不愛我,而且想和那個人離開的話,我會放她走。可是她愛我,也願意為我留下來,那我當然希望她留下來。」

「所以你更在意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她的幸福?」

「在那個情況下,很難判斷什麼對她而言是最幸福的。那個人需要她,我也需要她,她兩個人都放不下,而我不想假裝我可以放下一切成全他們,成全全世界。她確實愛著我,那就夠了?犧牲自己很偉大,這份遺憾與情操感動了觀眾,但我就是做不到。對,我很自私,我想要和相愛的女性長相廝守,就這麼簡單。」

既然都要說了,就老老實實說出來吧,像個任性又幼稚的孩子那樣。

「少年就是少年,不懂成熟男性的愛情。」像是在嘲笑我似的,她輕輕笑了一聲。

「我本來想要假裝是個成熟男性的,但聰明的妳一下就看穿了,這樣的話還不如攤牌吧。既然我想追求妳,讓妳先了解我的愛情觀也不錯,而且我也想了解妳的。」

這句話表現出來的態度有點強硬,但在這個時候是必要的。很明顯,她有強烈的主見,但更討厭什麼都順著她的人。我的陣腳已經穩定下來了,於是我冒險轉守為攻。

她沒有表現出被觸犯的不悅,反而覺得很有趣似的稍稍挑起眉頭。

「妳是想知道我會讓她走,還是希望她留下來嗎?」

她調皮地笑了一下。我發現這場博弈對我很不利,因為我既要應付她犀利的言語攻勢,又要避免被她的一舉一動迷得暈頭轉向而失去思考能力。

「我比較想知道,如果妳是她,妳會留下來,還是會走。」我問。

「我覺得她是想走的。如果她真的想留下,男主角就算勸她走,她也會留下來的。她會猶豫,只是捨不得傷害他,因為她還深愛著他。」

「我想知道妳的想法。」我放軟了語調,但稍微強調了『妳』這個字。

「嗯……這麼說吧。假設我有一件想做的事,但必須離開相愛的對象,你想知道這種時候我會怎麼做,是嗎?」

「可以這麼說。」

「我會走。」

回答地太快了,毫不猶豫,快到讓我愣住了。這個女孩一定是我生命中的剋星,她有無數種讓我啞口無言的方法。

「愛情不是我生命中的優先事項,至少現在不是。既然你想追求我,讓你先了解我的愛情觀也不錯。」

她原封不動地引用我剛剛說過的話,露出一個我見過最美的慧黠笑容。

「如何?想更換你的追求對象了嗎?」看我不說話,她又問了一句。

「我只覺得我更喜歡妳了,我可能喜歡一直讓我碰釘子的女孩。」

我攤了攤手,作了一個很無奈的表情。她掩嘴輕輕笑了一下。

「所以現在可以換妳分享妳的電影心得了嗎?妳的個人看法,而不是從網路截取精華的那種。」我用著開玩笑的語氣,小小報復一下剛剛她對我的無情砲轟。

「其實我喜歡更純粹,更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故事,政治議題也不吸引我。我只是個無知小女孩,不懂成熟大人之間的愛情。」像是不讓我抓住她的任何破綻似的,她事先針對這個部分建起了防禦。

「那妳為什麼還要看這部電影?妳在花費一百分鐘之前,不先調查劇情大綱嗎?」

我又稍微加強了發言的侵略性,想試探她的底線在哪,但她好像不是很在乎我這句話表現出來的無禮態度。我原本還在揣測她是不是那種自己直來直往,卻又不容許別人侵犯她尊嚴的小公主,但看來不是。

「在這間學校的圖書館,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經典電影的正版影片,而我最近剛好想看一些有興趣但可能不合我喜好的電影。」

「所以妳有興趣是因為它是影迷們推崇的經典,而且得過多項奧斯卡獎嗎?」

「有三個理由,但都不是你說的這幾個。第一,當初三角戀的兩名男主角和女主角都不是很願意演這部低成本的作品;第二,劇本是邊拍邊改的,拍攝期間時劇組裡沒有人知道結局是什麼;第三,導演不滿意編劇選的主題曲,但等他寫好自己理想的曲子後,女主角已經為了拍新片剪短頭髮,無奈之下採用後,才發現這首主題曲大大成就了這部電影的成功。」

她毫不間斷地說著,像是早就把這些話給背熟了似的。這些情報我只知道第二點。在看完影片後我查了不少資料,但主要是集中在二戰背景跟這部電影的連結,還有它在影史上的定位等等,因為我本來猜她是歷史迷或電影迷。

「妳是在諷刺這部電影名不符實嗎?」我問。

「我不會這麼說的。我認為它所得的評價是確實的,但以它製作時的混亂而言,它的成功裡運氣和時機也占了一定的比例。我的意思是,如果當初男女主角不願接這部片,劇本的結局不是現在這樣,主題曲換了,或許這部電影就不會有今天的地位。而觀眾們通常只知道它是部經典,也知道它得到什麼樣的評價,可能就會帶著先入為主的眼光去看它,說出大同小異的心得。事實上我還聽過有人引用了劇中沒有的台詞,說了一堆他覺得很感動的心得。」

她停了下來,我則默默思索著這段話的涵意。聽起來像是想要隱喻許多人給了她過高的恭維,卻從來沒有人真正去了解她。這是我第二次得到這樣的暗示,應該不會錯了。

但我現在不想明講這件事,我想用行動來證明我會做到。雖然一開始有點搞砸了,但我還在探索嘛。

「所以妳實際看了之後,發現就算大家都說它好,妳也不喜歡,是嗎?」

「只能說不合我的喜好,但我還是喜歡某些部分的。喜歡對白的輕快節奏,喜歡女主角知道她必須不告而別前,要求他吻她的場景;還有那首歌,喜歡它溫柔的旋律和歌詞,和女主角要求老朋友演唱那首歌的表情。」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添了些單純的稚氣,讓一向表現得成熟高雅的她更像這個年紀應有的樣子:一個聊到戀愛與喜歡的歌時會開心笑著的十五歲少女。

我看著她,她的笑容又偷走了我的時間。我靈魂的時鐘為了她每一個舉動停停走走。

「你呢?」她問我,我回過神來。

「我喜歡他們重逢後他說的台詞。『全世界有那麼多城鎮,城鎮裡有那麼多酒館,但她偏偏走進我的。』」

「因為這是最『經典』的台詞?」她打趣我。

「我看的時候不知道它是最經典的台詞。我只知道我聽到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妳。」

「喔?」

「學校裡有這麼多可以看書的地方,但妳偏偏和我選了同一個位置。」

「這好像有點牽強?」她的語氣在質疑我,但笑得很開心。

「這完全是真心話,就看妳相不相信我了。」

「好吧,我選擇先相信你。但今天就到這裡吧,我有點累了。如果你還有興趣和一個講話刻薄,日文也不是很好的女孩聊電影,我們可以約下次。」

她說下次!我的心裡像放了顆煙火,指尖忍不住有點顫抖。我趕緊將指尖收進拳頭裡。

「下次也是妳出的題目嗎?」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會。」

「噢,你人真好。」

她甜甜地笑了一下,拿出一支筆。

「寫在你手上好嗎?我沒有紙。」

「寫在我心上也可以。」

「你真會說話,一定傷了不少女孩的心。」

一個女孩的表情突然浮現腦海。為什麼會想到她呢?

「如果我冒犯了你,很抱歉。」

我回過神,發現紫映正盯著我看,認真打量我的表情。

「沒這回事。」

我露出微笑,對她伸出我的掌心。她用左手托住我的手,右手拿筆在我手心上寫字。她的手掌好軟,首次的肢體碰觸讓我有點暈眩。

她寫完之後放開我,我看向手上的字。

Breakfast at Tiffany's

「你看過嗎?」她問。

「只有聽過。」

「我很喜歡女主角,來這裡後看了第三次。」

「所以我們下次可以討論妳喜歡的電影了嗎?」我故意逗她。

「希望也會是你喜歡的。不然你就必須為了我看兩部不喜歡的電影,還得去查資料來迎合我,太辛苦了。」

我不禁苦笑。還真是說不贏她。

「約個時間和地點如何?免得你為了遇上我而不得不跟蹤我。」她又加上一句,完全不留給我喘息的空間。

「可以呀,妳喜歡就好。」

「這樣嗎?那麻煩另一隻手。」

我伸出右手,她寫上一間店名和一個時間。

「嗯……兩個禮拜之後?」高亢的心情稍微被壓熄,我還是保持微笑,但小小地表示不滿。

「下禮拜是期中考呢。要好好念書啊,學弟。」

她不說我幾乎都忘了有這回事了。而且我不自覺地把她當成遠離世俗的文藝少女,突然從她口中聽到期中考這個字眼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不過她喊我學弟,又讓我一陣心癢。

「遵命,學姐。」

我順從地回應,她笑了一下。

「這間店,」指著我的手心,「是我最喜歡的Café,我喜歡一邊吃蛋糕一邊聊天。」

「我以為妳會選這裡。」

「嗯……其實我沒有特別喜歡這裡。」她的視線游移了一會兒才看向我,「事實上,我幾乎很少來這裡。第一次在這裡遇見你後,我覺得來這就能碰上你,所以這幾天一直待在同個位置上,而你確實來了。」

…………咦?

「那就再見了,忍足侑士。」

她站起身,舉起手輕快地動了動手指後,腳步輕盈地轉身離開。

我扶住頭,試圖穩住呼吸和心跳,還有血液湧上腦門的暈眩。整個人輕飄飄的,幾乎要抓住椅背才不至於失去重心。

剛剛的話不是打啞謎,而是直白的敘述,但反而更不真實。所以她也在注意我?她這幾天是為了見我才一直來這裡的?她知道我的名字?美好的消息一次來得太多,完全無法承受。這是在作夢嗎?是我一直想著她才作的美夢嗎,佛洛伊德大師?

我站了起來,抓起背包和球袋就往門口快步前進,一到室外就拿出手機撥給謙也。

「幹嘛?」他說。

「快告訴我這不是在作夢。」我靠牆坐了下來,幸福的暈眩感還沒褪去,呼吸依然急促。

「你中樂透了嗎?!」謙也的聲音很興奮。

這傢伙,馬上就想到錢。吐槽一浮現腦海後,理智也跟著恢復了,但興奮感還充斥著。

「不是,比那種事美好許多。我現在幸福得難以控制,彷彿過多的甜蜜湧進我的血液裡。」

「……要打胰島素嗎?」

標準的吐槽點,但我現在沒心情和他玩醫生漫才。我無視剛剛的裝傻,繼續發洩這份過度龐大的美好情緒。

「我遇上我理想的戀人。外貌、說話方式、個性、興趣喜好,全都契合地像是上帝特地為我塑造的維納斯。她的冷漠讓我驚慌,她的笑容讓我心悸。」

「侑士,你今天說話的方式超奇怪的,你是在念什麼電影台詞嗎?」

謙也吐槽我,但我還是無視。

「這幾天我一直追尋著她的身影,渴望在她的心裡佔據些許空間,但直到剛剛才發現,原來她也同樣在看著我。噢,我實在太幸福了,人是可以這麼幸福的嗎?」

「……我可以掛電話了嗎?」

「我親愛的堂弟,別如此冷淡,對我仁慈一點,容許我和你分享我無上的喜悅!」

「幹!好噁心,你給我閉嘴!去死吧!」

謙也嘴上這麼說,但還是沒有掛我電話。啊,我就知道他對我最好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兄弟與朋友。於是我繼續纏著他,講到我滿意為止。

 

 

 

考試期間,所有的學生活動都暫停下來。我們遵從著學生最基本的義務,乖乖考試念書。

思念經過壓抑之後,越發膨脹。在枯燥教科書的書頁間喘息時,我看著我的手,想著她柔軟的觸碰,還有不久後的約會,就覺得代數或方程式什麼的也沒這麼苦悶了。

不過沒有社團活動,學校生活一下子就變得無趣許多。唯一的樂趣,應該就是和若竹聊天了吧。我們聊著彼此的興趣、班上的趣事、關西的話題,還有一些家裡的小事。找尋到彼此的共通點後,我會有點開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一樣。我們都喜歡看小說,都對金錢敏感,也都喜歡吐槽生活中的小事。我們都沒有特別喜歡大阪,但很喜歡京都;媽媽是京都人,我們有時候會去那裡拜訪親戚,我很喜歡那裡寧靜優雅的步調。她有一個很要好的妹妹,就像謙也和我總是無話不談一樣。

我們和平常一樣相處,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那天我在她臉上看到的寂寞,只是我的錯覺而已吧?那樣想的話,好像太過自戀了。和她相處很自在,我想一直維持這樣的關係,也想盡可能地關心她,因為她最近看起來不太有精神的樣子。

我和她聊天時,她要是開心的話會露出笑容,但平常總是沒什麼表情。剛開學時有看到她和其他同學說話,但漸漸地就很少看到她和其他人交流,午休時間也是一個人吃飯,吃完後看自己的書。放學後除非有海外委員會的活動,歸宅部的她也是早早就回去了。

我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冰帝的優點就是有豐富的學生活動和選修課程,學生們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要的校園生活,而不只是單純來念書而已。但這是個人價值觀的問題,如果她覺得開心,對唸書以外事物沒興趣,我也不想插嘴什麼。

關於海外委員會,我覺得對她有點過意不去。當初是我找她一起的,但因為分組那天我剛好不在,就沒有和她分到同一組。她似乎很怕生,我本來是想要藉這個機會引導她多和其他人接觸的,但反而害她得待在一個完全陌生也沒有興趣參與的環境裡。

「我其實對接待組也很有興趣。教外國人穿浴衣或折紙,或帶他們去參觀天空樹或淺草寺之類的,好像很好玩。」

她提到分組的結果後,我擔心她一個人會不安,於是考慮起換組的事。

「可是你不是對姐妹校交流比較有興趣嗎?」她問我。

「只要能和外國學生交流,其實哪一組都不錯。我們可以一起烤章魚燒給他們吃啊。」我輕鬆地說著。

「那個……如果你是擔心我才勉強自己選不喜歡的組,我會很過意不去的。沒和認識的人一起就害怕什麼的,我沒那麼脆弱啦。」

她對我擺擺手,好像我太小題大作一樣。在我猶豫著要說些什麼時,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本來也是想說和你選同一組的,但仔細想想我比較適合接待組。我英文會話不強,也不會歐洲系的第二外語,姐妹校情報交換之類的太困難了。」

我觀察她的表情,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勉強自己。

「好了啦,你好像保護過度的老媽子喔。」

她突然吐槽我,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而她也跟著笑了。看到她笑,我才放心了下來。

 

期中考的成績公布,若竹是我們班的第一名。

「真厲害啊。」

我衷心地表示佩服。冰帝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難關中學,能夠在一群成績優異的學生中拿到這個名次,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為我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也只能拿來念書而已。」

她平淡地說著,比平常更沒有精神。這已經不是謙虛的程度了,好像是真的不太開心的樣子。

「……怎麼了嗎?」我問她。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說些什麼,但猶豫了一下後,只是搖了搖頭。我本來想追問下去,但這樣她應該不會開口,於是我換了個問法。

「做很多事並不代表什麼,只要把想做的,拿手的事做好就好了。」

「……可是這裡不是這樣。在這裡,要在其他活動也很活躍,才能算得上優秀。什麼都不參加,就只有考試很厲害,不過是個書呆子而已。」

「沒有人這麼說啊。」我故意提高音調。

「有!」她立刻不服氣地回答。

原來如此,被說了什麼吧。我看著她,她心虛地低下頭。

「是誰呀?」

我輕鬆地問著,快速環視了教室周圍一眼。這個班級在和善的氛圍下,隱約可以嗅到冷漠與勢利的氣息。她或許沒有太深入了解某些細節,但直覺上還是感受到了吧。

她稍微扁起嘴,滿臉愁容,又搖搖頭。

「不用管別人說什麼,妳過得自在就好了。」

我放軟語氣安撫她,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無精打采地點了個頭。我仔細觀察她的眼睛,才發現有些微的浮腫,可能是昨天有哭過,很嚴重的那種。

 

若竹好像是個很在意別人眼光的人。

開學以來我就隱隱約約注意到,她似乎對自己的出身不如周遭同學感到自卑。跟其他家境優渥的許多學生比起來,她出身在一個相對平凡的家庭。因為近年父親事業上的成功,家裡才逐漸富裕起來,並且隨著父親調職來東京的,和那些一出生就過好日子的少爺小姐不一樣。

她的生活圈和其他人沒有交集,個性又非常內向,除了我以外很少和其他人聊天,這兩個月似乎過得很寂寞。加上她是個情緒敏感的人,被說了那樣的話,就像唯一的成就也被否定掉了,一定很挫折吧。

我很擔心,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像是空話。我能做的也只有盡量鼓勵她,但要克服這些問題,還是需要她自己作些改變。但說些要她改變什麼的,尤其是在她情緒低落的時候,只是徒增她的壓力。性格和想法不是一夜之間可以轉變的,暫時先默默地觀察,再適時伸出援手比較好吧。

於是我轉移話題,開始聊一些輕鬆的事。

目前還不知道能幫什麼忙,但希望至少能讓她在學校的時間開心一點。

 

然而,在期中考結束不久之後,我們換座位了。

 

 

 

「在想什麼?」

紫映端著杯子輕輕啜了一口她的紅茶,正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我看。

今天是考後的第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們待在她喜歡的那家Café,坐在角落寧靜的雙人座上,桌上擺著三層式的下午茶和兩杯紅茶。她穿著黑色小洋裝,紮了個髮髻並在頭上掛了支黑色大墨鏡,一看就知道在模仿誰,真是可愛。

我準備了滿腹的感想,打算一坐下來就高談闊論,但她卻不太想理我的樣子。

『等等再說吧,先欣賞一下可愛的小蛋糕。她們擺在盤子上的樣子多迷人啊。』

把蛋糕女性化之後,她就托著腮默默欣賞著那些甜點,偶而喝幾口茶,都沒有要和我說話的意思。沒辦法,我也點了一杯紅茶,打量了一會兒店裡的環境後,不自覺就恍神了,直到她把我喊醒。

「欣賞妳的風采囉。」我掛上笑容。

「你剛剛可不是盯著我看。」

她犀利地戳破我膚淺的謊言。糟糕,一時大意。只好喝茶遮掩我的醜態。

「約你出來卻把你晾在一旁真不好意思,我們還是來聊聊天吧。」

她用手挑起一個草莓馬卡龍,輕輕咬了一口。

「我以為依照英國下午茶的傳統,是從鹹食開始吃。」我瞥了一眼最下層的三明治。

「可是我比較喜歡吃甜的。下午茶本來就是放鬆的時間,別那麼拘謹。」

她吃完手上的甜點後,輕輕舔了一下手指上沾到的奶油。啊,這個動作真是太美了,有著少女的天真和小小的挑逗感。

「你喜歡吃三明治,你就吃吧。」她又拿起最上層的水果塔,用手挑起上面的水蜜桃放進嘴裡。

「妳喜歡用手拿著吃。」

「這才是英國下午茶的傳統。」她加重傳統兩字,不懷好意地笑著,「放鬆一點,別那麼拘謹。」

她又強調了一次,今天也是咄咄逼人啊。但我卻覺得心情無比愉悅,我可能是被虐狂。

既然她都吃得那麼開心,我也就不客氣了。於是我拿起中間層的司康,塗了一層奶油在上面。

「很可愛的店。」我說,又環視了一眼店內的環境。

我以為她喜歡的是高雅貴氣的店,有著深紫色天鵝絨沙發,浪漫燈光與裝潢的那種。但這是一間窗明几淨的店,米白色的基調讓人很放鬆。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窗外明亮的陽光跟鋪著翠綠草皮的小院子。店內流瀉著令人舒適的小提琴樂曲。

「還有可愛的杯子。」她端起手上的瓷杯,陶醉地欣賞著上面的花紋,「這裡是我的Tiffany

Breakfast at Tiffany's中的女主角曾說,Tiffany是個可以讓她忘卻一切煩惱的幸福之地。這部片簡單地說,是一個交際花與小白臉的都會愛情故事。我滿喜歡這種浪漫愛情類的電影,戀愛真是件好事啊。

「還好你的Tiffany是一間咖啡廳,不然我可買不起珠寶,也無法厚臉皮只花十美元就要店員幫我在玩具戒指上刻字。」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我衷心地覺得,只要能看到她笑,要我在她面前當小丑或搞笑藝人都無所謂了。

「聽說大阪人都是很小氣的?」她打趣地問我。

「那是刻版印象,不過我確實不大方。」

「那你曾經有過經濟上的壓力嗎?」

「這倒沒有。我想我家的經濟狀況應該在冰帝的平均水準吧。」

「那你應該無法體會男女主角窮困又奢侈的生活吧,因為你既有錢又小氣。」

一針見血。攻勢太突如其來了,我完全沒有做好防禦的準備,一下就被將軍了。

「確實如此,但我想妳也是?」

「我挺奢侈的喔。總喜歡點一堆華而不實的甜點,用高級的茶杯喝茶,穿漂亮的洋裝,買買鞋子或皮包;喜歡看影片就看個不停,倦怠的時候就花整個下午睡覺,過著隨性而不踏實的生活。如果你是個實際的人,或許我不適合你。」

我發現她很喜歡問這種問題,像是想要在正式交往前,讓我好好認清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許她是真的很討厭別人對她抱持先入為主的偏見吧,那我可要小心一點才行。

「妳的興趣聽起來沒有很奢侈。普通地買衣服或吃蛋糕,一般女孩都是這樣的。如果是沉迷於買珠寶的話,我才會慎重考慮。另外,我喜歡和隨性的人相處,因為我也是個自我步調的人。

「噢,那我們或許很合得來。自我步調(マイペース),是我最喜歡的日文字之一。」她拿起最後一個小蛋糕,在手上端詳著,「你要說說這部電影你喜歡的地方嗎?或不喜歡的地方。」

「我喜歡那個女主角。雖然過著奢華的生活,卻保持著天真爛漫的個性,像個每天活在夢裡的小女孩。從她的氣質看起來,很難聯想她的『職業』。」

「我覺得我和她有點像,某些想法。」

「還有一些舉止,和說話方式。」雖然我不知道是恰巧一致,還是她刻意去模仿的。

「嗯哼。」她點點頭,「說不定我也是靠包養過活的,只是你不知道。」

我忍不住挑起眉毛。她從哪裡學來這個字的?接著我就想到,說不定她是靠圖書館影片的字幕來學日文的。

這個時候直接針對問題回答,怎麼樣都不太好。把它化解開來吧。

「說不定我也是拿女人支票的窮苦作家呢。」我說完後,就把注意力轉往三明治上。嗯,鹹食比甜食好。

她露出微笑,接著往自己的瓷杯裡添了一些紅茶。她喝的是加入玫瑰與水果顆粒烘焙的錫蘭紅茶。她說她喜歡這種濃度較低的調味茶。

「你喜歡他們的結局嗎?」她問。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好结局,不是很幸福嗎?他們在雨中和解並擁吻的那一幕真是浪漫至極。如此相似又相知的兩人,最後若不能走在一起,是多麼遺憾的事啊。」

「我倒是對這個結局有點意外。即使當下和解了,之後也會迫於現實的壓力無法順利下去吧。」

「想不到妳這麼實際。我以為妳是浪漫的人。」

「我是喜愛浪漫的,但我比較悲觀。悲劇的結果比較能讓我有共鳴,因為貼近真實。」

「我相信現實比妳想的再美好一點。或者說,我可以帶給妳美好的事物。」

「喔?例如呢?」她興致盎然地看著我,雖然我覺得她已經猜到我的答案了。

「例如,戀愛的美好。」

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帶著各自的心思,吟味著這句話帶來的效果,像牛奶慢慢化開在紅茶裡一樣。

「有一種說法是,最美好的時期是熱戀前的曖昧期。我喜歡甜度不要太重,香氣卻濃郁的東西。」她開口。

「我可以等妳品嘗到妳滿意為止。我說過我很有耐心的。」

「唉,談戀愛。」她嘆了一口氣,「我連幫貓咪取名字的勇氣都沒有。」

那部電影裡的女主角說過,她偶而會感到心神不寧(mean reds),感到害怕又不知道在害怕什麼,去了Tiffany就會平靜下來。如果它能在現實中找到像Tiffany那樣美好的地方,她才想要擁有些什麼,也才會替她的貓咪取名字。

我想到一件事情,跟幫小動物取名字有關的事情,但我馬上就把那些思緒拋到腦後。

「妳不是已經找到妳的Tiffany了嗎?」我問。

「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的。」她又嘆了一口氣,眼神流露一絲落寞,「唉,mean reds。」

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的,尤其是對那些注定聚少離多的人們來說。不要試著去擁有,否則當失去的時候,會比不曾擁有的那個時候更加痛苦。

所以,不可以幫牠取名字。

 

「在想什麼?」

她又問了我一次,這次也是用那雙美麗的鳳眼盯著我看。我又發呆了。

「所以妳願意嗎?談戀愛?」我問。

「和你的話,可以考慮考慮。」

她笑了。用著從容的微笑保護自尊的同時,彷彿也流露出淡淡的羞怯。我看著她這樣的表情,心思又掉進甜蜜的漩渦裡。

啊,所有的等待、思念、對話、猜測、紅茶與蛋糕與愛情電影,都是為了這一句回應。

紅茶與戀愛的香氣迎面而來。愜意而美好的周日午後,播放著優雅古典樂的Café裡,眼前的美人兒向我遞出了愛情的邀請函。

於是我伸出手,滿心歡喜地收下了。

 

 

 

回程的電車上,我閉著眼睛回味戀愛中的美好滋味,難得的沒在車上閱讀。

喜悅的情緒褪去後,我開啟記憶的鐵盒,趁著在沒有他人注視的空間裡,讓壓抑住的回憶釋放出來。

 

因為爸爸的工作,我們很常搬家,待過京阪神區域的各個地方。有一次是住在比較郊區的地方,上下學的路線上有一處小小的空地。有一天放學時,我發現一隻可愛的小白狗被丟棄在水果箱裡,就像電視上常看到的那樣。

家裡嚴格禁止養寵物,我知道就算拜託父母也沒有用,於是把這件事當作自己的小祕密,把牠藏到一個離家比較近,隱密安全,不會淋雨吹風的地方。上下學或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就會偷偷拿食物給牠。

剛換到新的幼稚園,還沒有什麼朋友,牠是我當時除了謙也以外唯一的朋友。但那時住的地方離大阪有一段距離,也很少和謙也碰面的機會。

牠對我很重要。因為我愛牠,我也知道牠愛我。我們需要彼此。

我叫牠團子。因為牠白白小小圓圓的,很像在京都可以常常吃到的那種白玉團子。

然而不久之後,姐姐發現了。

「妳要告訴爸爸媽媽嗎?」我很緊張。

「我才不會呢。」她蹲下來,從我腳邊的袋子裡拿出我替團子準備的食物,餵給牠吃,「不要幫牠取名字。」

「為什麼?而且我已經取了!」

我不服氣地喊著,比自己預想的更生氣。為什麼我不能養寵物?為什麼我要住得離謙也那麼遠?為什麼爸爸要一直在醫院工作,從來都不帶我們去遊樂園?

「你會後悔的,大笨蛋。」她站起身,不悅地瞪著我。

「我才不會後悔,妳才是大笨蛋!」我吼回去。

「笨蛋!小侑是笨蛋!」

她也吼了回來,眼淚隨著怒氣的爆發滴在臉上。太莫名其妙了,她為什麼突然要生氣,還擅自哭了起來,我才是要生氣的吧!

我們吵架之後,整整三天都不和對方說話。

過了一年,我們又要搬家了。搬家當天,我還是放不下團子,於是把牠抱回家,堅持要帶牠一起走。媽媽溫柔地和我解釋新家不能養寵物,要我把牠交給鄰居,他們會幫我照顧牠。但我才不相信,他們會把牠丟掉;就算要養牠,也不會像我一樣愛牠,而牠也只喜歡我一個人。

我的大吵大鬧完全被無視,我掙扎著被拖上了車子。車子開動後,我尖叫著拍打車窗,而團子一定也看到我了,於是牠掙脫鄰居的懷抱追了過來。

「團子在追我們,快停車!」我大喊。

司機猶豫地看向副駕駛座的爸爸,而爸爸只是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請繼續開。」

「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我大哭著,亂踢亂打,但沒有任何人理我,連媽媽都不知道怎麼安撫我。然後姐姐突然掩住臉哭了起來。原來她早就知道會這樣了,所以她才說那些話的。

團子不能沒有我,我也不能沒有牠。如果我不照顧牠,牠會死掉,而我也會死掉的。牠會覺得我拋棄牠,牠會恨我。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浮上來,我陷入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恐慌。牠會恨我。

「我恨你!」

我對爸爸大叫,把我的不幸,還有從團子身上所承受的怨恨,都怪罪到爸爸的身上。都是他的錯,都是因為他我們才要一直搬家,我才要一直和重要的朋友分開,都是他的錯。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不斷地喊,直到我累了,倒在媽媽的懷裡啜泣到睡著為止。

 

從此之後,我好像就不會再哭,也不會再要求任何東西了。

反正不管是什麼,都不會擁有太久的。放太多的情感,只是讓自己痛苦而已。友情也是,戀情也是。唯一不會改變的,會一直留在我身邊的,只有謙也,所以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不會再搬家。就算爸爸真的再調職,我也有獨立在東京生活下去的能力。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可以去追求我想要的東西了。社團生活、朋友、戀人。

 

沒問題的。從現在開始,所有的生活都開啟了嶄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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