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事物全都是白色的。

放眼望去的是片無邊無際的白色雲霧。一張白色的病床漂浮於上,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他就躺在上面。

穿著白袍、戴著口罩的那些人,振著半隻手臂長度的白色翅膀在他的病床旁忙碌的飛來飛去。有些人拿著銀色的刀子把他身體的各個部分一塊塊地切開,有些人拿著銀色的鉗子從他的身體裡夾出一團團白色的棉花,有些人則拿著銀色的針把那些被切開的地方又縫上。

「手術會成功的。」「你會好起來的。」「要加油。」

過程中,他斷斷續續的聽到一些聲音這麼說,但那些鼓勵的話語聽起來沒有任何的感情起伏。

他無能為力的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的身體任人擺佈。終於,「手術」似乎結束了。那些人消失了,只剩他一個人孤伶伶的躺在床上,像是個經過縫縫補補之後被拋棄的破爛布娃娃。

他試著想移動身軀,但動不了,彷彿那個身體不是他的。他的意識與那個身體沒有任何的連結,神經已全部壞死,而他只是一個被困在這個破碎容器中的無助靈魂。

 

一個女孩輕輕拍舞著翅膀飄了過來,但她的翅膀是粉紅色的,身上的護士裝也是粉紅色的,黑色的長髮隨意地用粉紅花朵的髮飾在耳邊紮成一束垂掛在胸前。粉紅色的身影在這個白色的空間顯得格外突兀,嚴肅的氣氛頓時染上喜劇的色彩。

「好看嗎,護士裝?」她笑著說,拍著粉紅色的小翅膀轉了兩圈,並展開雙臂展示著她的打扮。

很可愛。他試著想說出這句話,並像平常一樣露出笑容,但他感覺不到喉嚨在哪,也感覺不到臉上的肌肉有拉動。

「這是最後的手術。」她說,小巧的雙手中捧著一顆網球。

她飛到他的床邊,溫柔的將那顆球放在他的胸口上。球發出溫暖柔和的金色光芒,慢慢的沉進他的身體。

撲通、撲通。他感受到球在胸口跳動著,打出一股股的熱流,流通全身每個部位,刺激他所有的感官。一切真實的感受隨著回憶湧了上來:網球場上奔馳的身影、汗水的味道、夥伴的笑容、勝利的歡呼、球拍揮下時空氣的撕裂聲、掌心包覆住球的觸感。距離上一次感受這一切,似乎已經過了好幾世紀這麼久,但又熟悉的如同上一秒才剛接觸過。

意識與身體終於有了連結,他可以動了,於是下了病床。他沒有翅膀,但可以在雲霧上行走,感覺身體很輕盈。

他聽到遠方傳來一陣陣喧囂,於是轉向聲音的方向。

「立海大!立海大!立海大!立海大!」

加油聲越來越宏亮,無機質的白色空間漸漸染上色彩,熟悉的場景在前方浮現。球場、觀眾,還有穿著校隊制服等待他的隊友們。他們的笑容有點模糊,但有一個人的影像相對清晰。那個人帶著深藍色的鴨舌帽,嚴肅的臉龐不苟言笑,代替他領導眾人並守護著勝利,一直在那裡等著他。

他想過去,帶領他們走向那令人熱血沸騰的球場。

「快走吧。」女孩露出笑容,對他伸出手。

他將手伸了過去,一道炫目的白光照了下來。

 

幸村精市在病床上醒了過來,手筆直地伸向白色的天花板。

他慢慢將手放了下來,沉浸於夢境的餘韻中。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走向窗台旁拉開窗簾。夕陽餘暉灑了進來,在大理石的地板染上薄薄一層緋紅。

剛升上國三時,他開始感覺指尖會些微發麻,瞬間會喪失感覺與控制。雖然不至於影響日常生活,但已經嚴重的影響了球感。麻痺漸漸擴散,但他一直忍著不說。帶領球隊邁向三連霸的執著讓他硬撐在球場上,直到他昏倒在月台上的那一天。當時他甚麼都感覺不到,只聽到弦一郎的喊叫聲模模糊糊地在耳邊迴響。

他緊急住院並接受密集的治療。惡化防止了,他也因為治療的折磨變得虛弱不堪。醫生安慰他不會有生命的危險,也不會到全身癱瘓的地步。他試著樂觀的思考,告訴自己很快就能回到球場上,卻在某一天聽到死神的宣告。

那一天他經過主治醫師的辦公室,聽到他和護士討論著他的病情。

「幸村同學或許這輩子都不能再打網球了。」

他瞬間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被奪走了。他看著自己蒼白發抖的指尖,不確定是因為發病或者絕望而顫抖。

網球就是他的生命,他全部的人生。

他決定接受手術。最成功的情況下,他經過一陣子的復健後就可以像從前一樣揮動球拍;但即使稍微失敗,導致不能再打球,他依然可以順利出院並正常的過日子。然而對他來說,手術的成功與失敗,就在於是否能夠繼續打網球。

他陷入沉思,望著窗沿的矢車菊隨著傍晚的微風輕晃著。

 

「精市哥哥?」

幸村轉向門口,看到奈雪擔心地看著他。

「妳來了啊。」幸村對她露出平常的笑容。

「我站在這裡好一陣子了,只是看你很沒精神的樣子……。」

奈雪走向幸村,將手中的點心禮盒放在桌子上,然後握住他的手。

別擔心,我不要緊──他原本想這麼說的,卻又將話吞了回去。

他們從小就認識,感情好的像親兄妹。每當他捉弄弦一郎時,她總是在一旁哈哈大笑。她常纏著他教她打球,把他的戰無不勝當成神一樣崇拜著。對她來說,他無所不能、趨近完美,所以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出懦弱的樣子,在立海的隊員來探病時也都是掛著笑容面對他們。但一到夜晚,他就被絕望的惡夢壓得透不過氣來。

後來有一天,她一個人過來了,不像平常一樣笑著,也幾乎不說話,只是默默握著他的手。在他開口關心她之前,她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怎麼了?」

他很意外,因為即使是童年時期,他也沒看過她哭。聽弦一郎說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有大哭一場,但他從來沒看過。她總是盡情地笑,盡情地生氣,他沒想過會看到她哭泣的樣子。

「因為……因為你明明很難過,卻一直在忍耐……」她抽抽噎噎地說著,好像是想代替他把所有的不安都發洩出來。

她的抽泣變成了嚎啕大哭,攻破了他故作堅強的防禦。他也開始哭,發病以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化作眼淚流了出來。他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心智成熟的大人,堅強地面對一切的不幸,但直到哭出來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只是個中學的孩子而已。於是他不再忍耐,隨著她的哭聲盡情哭泣。

他們兩個哭了一陣子後,看著對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樣子,又同時大笑起來。從那之後他就不再做惡夢了。

她現在默默握住他的手,不對他說那些無意義的安慰話語,所以他也不需要假裝自己很好。他將自己的手疊在她的手上,心情慢慢平復了下來。

「我們去天台吧,待會大家會直接去那裏。」過了一會兒,奈雪開口。

「好啊。」他露出真心的笑容,和她一起走向電梯。

 

不久之後,立海大網球部的眾人來到了天台。

「小不點自己先偷跑,太卑鄙了吧。」聞太一看到奈雪就先吐槽。

「我工作都做完了嘛,而且我有先去幫忙買蛋糕啊。」

「那是我的工作耶。」

「你只是想選自己喜歡的口味吧!」

他們開始吵嘴,幸村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像回到了球隊,大家像兄弟姊妹一樣愉快地相處著。

「明天的準決賽,我們也會順利拿下勝利的。」弦一郎說,一開口就是嚴肅的話題。

「身為部長,沒辦法和大家一起參加關東大賽,真是抱歉。」幸村的苦笑帶著些微的愧疚與失落。

「別介意,你現在就先專心養病吧。」弦一郎說。

「請放心吧!就算幸村部長你不在,我們立海的三連霸也絕對沒有死角!」赤也立刻接著想幫幸村打氣,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反效果。

「聽你這麼一說,總覺得更消沉了。」幸村知道他的意思,但還是故意裝出很寂寞的表情。

「你這傢伙在說些甚麼啊。」桑原指著赤也說,對他的天然感到無奈。

「啊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啦。」赤也急忙辯解。

「你這笨蛋,馬上向部長道歉!」聞太立刻衝過去壓住赤也的頭。

幸村掩嘴笑了出來,聞太和赤也有點愣住看著他。

「騙你的啦。」

看著赤也傻傻的樣子,幸村笑得更開心了。他一直覺得赤也很可愛,感覺就像有個狂妄的弟弟。

「部長,你別嚇我啦。」赤也大大鬆了一口氣。

幸村觀察著奈雪。她平常總是第一個跳出來奚落赤也,但今天卻異常地安靜。

「對了,聽說我們網球部裡誕生了一對情侶啊。」

幸村看向仁王和杏音。他們一直默默在旁邊聽著大家的談話,突然被部長大人點名讓兩人有點不自在。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如果經理和部員交往,就必須要辭掉網球部的工作喔。」幸村露出燦笑,撒謊撒得非常自然。

「咦?!」單純的杏音立刻上當了。

「別擔心,部長絕對是騙人的。」仁王立刻安慰她。

「如果不是騙人的呢?」幸村故意再問她。

「那只好辭職了,因為我不想和仁王學長分手嘛。」她看著幸村,毫不猶豫的當著大家的面說。

杏音再度作出爆炸發言,除了幸村以外的眾人都覺得有點害羞。而身為當事人的仁王即使一向淡定,也忍不住掩住臉避開幸村那充滿笑意的視線。

「那就沒辦法了。妳那麼優秀,可不能少了妳的協助呢。」幸村說完看向奈雪,「而且要是這個規定真的定下去,我們可能就沒有經理了。」

奈雪淡淡地避開幸村的視線,沒有任何表示跟反應。如果是以前,她可能會氣呼呼地說幹嘛看我;若是前一陣子,她一定是不知所措的臉紅。幸村又看向赤也。赤也正看著奈雪,略微凝重的表情混雜著失落,然後很快地移開視線看向別的地方。

幸村看著他們,然後轉開話題。

「弦一郎,明天就交給你們了。」幸村說。

「放心吧,關東大賽的冠軍獎牌一定會在你的手術之前交給你的。」

「手術的時間決定了嗎?」柳問幸村。

「嗯,下個禮拜天。」

「那不就是關東大賽的決賽日嗎?」柳生立刻驚訝地說,眾人也都很意外。

「是啊,真不巧。」幸村苦笑。

柳問了幸村確切的手術時間並進行推算,結論是如果他們能順利拿下前三場比賽,就來得及趕上幸村的手術。

「絕對沒問題的!我們到目前為止都是三場連勝啊!」赤也馬上自信滿滿的開口。

「精市,你就安心地等我們過來吧。」弦一郎再次做出保證。

「我相信你們。」幸村簡短的說,並環視了大家一圈。

在關東大賽拿下冠軍,並在幸村手術之前把冠軍的獎牌交給他--這個共識深深地紮進在場每個人的心中。

 

眾人陪幸村回到病房後就離開醫院了。過了一會兒,班上的同學們也來探望他。幸村跟他們閒聊著班上最近發生的事,沒多久他們也回去了。

過了幾分鐘,黑羽一個人走了回來。

「有何貴幹啊?部長大人。」黑羽笑嘻嘻地搖著手機,上面是幸村稍早傳給她的簡訊,說是要和她單獨談談。

「聽說妳最近很照顧我部上的學弟妹,想好好跟妳道謝而已。」幸村直接了當的切入主題,說的方式卻拐彎抹角。

「唉唷,不客氣喔。誰讓你家的學弟妹這麼可愛嘛。」

「就是啊,他們這麼可愛,我平常也總是忍不住想捉弄他們呢。」

「想不到我們這麼有共識。下次有機會的話,我會讓你也參與的喔。」

「沒有下次了。」幸村還是掛著笑容,但冰冷的眼神已全然沒有笑意,「麻煩妳就此住手吧。」

「喔?真掃興耶。如果我說不要呢?」

「那妳就不用再念立海大附中了。」幸村簡潔地說著,將床邊桌子上的小筆電遞給她。

黑羽接了過來打開螢幕,眼睛瞇了起來。

「想不到妳這種狗仔興趣不只在校園裡抒發,還擴展到專業領域上去了。」幸村也瞇起了眼,「如果讓學校知道妳在外面的八卦雜誌幫忙寫這種傷風敗俗的文章,應該不太好。」

黑羽看著他,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是開玩笑的。尤其以他在學校的分量,師長們絕對會相信他的話。她又默默盯著螢幕,過了許久才闔上電腦放回桌上。

「果然不能惹幸村同學生氣呢。」她裝模作樣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

「真不好意思打壞妳的興致,那就麻煩妳了。」幸村重新掛上親切燦爛的笑容。

 

黑羽走出醫院後,立刻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幹嘛?」對方說。

「真不愧是妳啊。我星期一才發刊的,妳不到一個禮拜就找到我的把柄,還匿名寄給那個大魔王來威脅我。」

「妳那天在比賽會場嘰嘰歪歪之後我就馬上去查了,還等到妳動手嗎?」

「也是呢,好聰明喔。」黑羽嘆了口氣後,故作失落地說著,「你們有必要那麼生氣嗎?我沒做那麼壞的事吧。」

「我在立海也是有幾個眼線的。真田妹這個禮拜過得有多慘我都知道。」

「她本人應該不在意那一點點惡意中傷的吧。」

「她不在意我在意。妳再靠腰我就直接把資料寄給你們校長。」

「好啦別生氣了嘛,下次不敢了呀。」

「他媽的妳去死!」小綠罵完之後就立刻切斷電話。

 

****

弦一郎走出醫院後,失神地看著路上的車水馬龍。

手術在下個禮拜天,那天要決定幸村的網球生涯是否能繼續。他們會拿下冠軍,而且在手術之前親手將獎牌交給幸村。他們是王者立海大,這一點無庸置疑會做到。但他害怕的是,即使這麼做了幸村也無法回歸球隊。

他和幸村從幼稚園就開始一起打網球,到現在一次都沒有贏過。而他也從來沒有看過幸村輸過任何一場比賽,甚至失掉過任何一局。幸村擁有神所賜與的天賦,但現在神又殘酷地要把這一切都奪走嗎?

他承認他忌妒過幸村,也一直為了超越幸村而努力不懈著。幸村是他最強大的敵手,也是最強大的夥伴。他們在升上國中前就約定要一起加入立海大附中的網球部,並在就學的三年內都要守住全國大賽的冠軍。

他們做到了,幸村這兩年都帶領著他們實現了當時的約定。然而,現在卻因為病魔而不得不放棄嗎?就算拿下了全國冠軍,沒有幸村在又有甚麼意義呢?

弦一郎咬著牙,恍惚地走向對面的公車站牌。

「哥哥!」

他瞬時回過神,立刻停下腳步,才發現號誌燈已轉成紅色,一輛汽車在他眼前呼嘯而過。

奈雪衝了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你在幹嘛啊……。」她的聲音和手臂都抖得很嚴重。

「抱歉,讓妳擔心了。」

「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她喃喃重複著,像是在對他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是啊,我們能做的就只有贏下眼前的比賽而已。」他握緊了雙拳。

「嗯!」她也用力的點了頭。

號誌燈轉為綠色,他們一起走向站牌。

「妳今天不和赤也去玩耍嗎?」等公車的時候,弦一郎問奈雪。

「明天要比賽了,怎麼可以貪玩呢。」她輕描淡寫的回答。

剛剛赤也問她的時候,她說擔心幸村的病所以沒有心情,而且明天要比賽了,要他也早點回家休息。說話時她一直沒有對上他的視線,這個禮拜都是。

「你們以前都堅持比賽前就是要放鬆,總是玩到很晚才回來。」弦一郎又說。

「是嗎?」奈雪的回應依然很平淡,接著笑了笑,「你以前都罵我們貪玩的,現在這樣不是很好?」

「妳去做妳想做的事就行了,總比悶悶不樂的好。」弦一郎也平靜的回答,之後就沒再說甚麼。

奈雪想到她離家出走時,哥哥為了她跟爺爺說的那些話,讓她又想哭了。這個禮拜一直浮現想哭的衝動,她不喜歡這樣。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天空出現的第一顆星星,試著去想些會讓她開心的事情,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因為她大部分開心的事情都和赤也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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