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草的懶洋洋小窩

吃完晚餐，杏音在客廳和父母看了一會兒電視，閒聊了幾句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們似乎都沒有發現有甚麼異狀，家裡的一切跟平常一樣。事情進行到第三天晚上，父母、學校的師長依然被瞞在鼓裡，順利的有如奇蹟。一向乖巧老實的她是第一次對大人有所隱滿，但意外的她卻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她走到自己的房門前敲了一下，沒有反應。她打開門，裡面坐著一個在吃麵包的小女孩。

「妳回來了。」奈雪說。

「吃得飽嗎？」

杏音看著那個她從學校合作社買回來的麵包，擔心的問著。奈雪的食量不小，跟班上那些調皮好動的男生們不相上下。雖然她已經盡可能多帶一些麵包和餅乾回來了，但應該填不飽她的肚子。

「如果還餓的話，等爸爸媽媽都睡了，我再去廚房找一點東西。」

「不用了，盡量不要動到妳家裡的東西比較好。反正整天都沒動，也沒消耗甚麼熱量。離家出走的人怎麼能要求太多呢，哈哈。」奈雪一派輕鬆的說。

杏音的父母都要工作，白天沒有人在家。晚上除非有事，他們不太會來杏音的房間，要進來也會先敲門。雖然孩子還是小三，但杏音的父母很尊重孩子的隱私，只要不是壞事也都盡量讓她安排自己的生活，因此杏音從小就很獨立且很有自己的想法。

兩天前的下午，奈雪像平常一樣回家，整理好簡單的行李後，她揹著小背包出門，只說了一句要出去玩。直到晚上她都沒有回家，家人才在她桌上找到一封離家出走的宣言信。

趁著杏音的父母還沒回家時，奈雪悄悄跟著杏音回到她的房間。隔天杏音依然像平常去學校，奈雪就待在杏音的房裡，玩著班上男生借她的掌上型電玩。那群跟她很要好的男孩子，一聽到她要離家出走，立刻群起支援。除了一些遊戲，大部分的糧食也是他們友情贊助的。為了不打草驚蛇，奈雪沒有碰杏音家裡的任何東西，當然包括食物。

「我今天白天的時候有偷偷用你們家的浴室洗澡。對不起喔都沒問妳，可是兩天沒洗澡實在很不舒服。」奈雪合掌跟杏音道歉。

「是嗎？都沒有人發現呢。小雪好厲害，好像忍者，都不會留下行蹤。」

「忍者不會偷用別人家的浴室洗澡吧。」奈雪開玩笑的說。

奈雪把麵包跟餅乾的塑膠袋整理好放進袋子包好。杏音把它放到書包裡，準備明天拿到學校去丟。

「小雪今天也要打電話嗎？」杏音問。奈雪點點頭。

第二天晚上，在杏音的父母都入睡之後，奈雪悄聲溜出他們的家門，用附近的公共電話打了通電話回家。

電話的另一頭是母親焦急的聲音，她平靜的報告自己平安無事，然後問她的要求是否被接受了。母親並沒有說「別鬧了，快回家」之類的話痛罵她一頓，對於她躲在哪裡也沒有多問，只是嘆了口氣，說會再跟爺爺談談看。

「學校那邊怎麼樣？」奈雪問。

「老師一直問大家有沒有人知道妳去哪了，可是沒有人回答。大家都很支持小雪喔。」

大家指的是那群跟奈雪要好的朋友。一群上課不專心，下課愛搗蛋的小鬼頭。主要是男孩子，女孩子包含奈雪只有兩個，而另一個當然不是杏音。杏音是老師眼中的乖寶寶，成績優秀品行端良，跟他們這群野孩子本來就不是同一個圈圈的，而奈雪也只對她留下資優生的淡薄印象，直到某一個放學後的下午。

奈雪跟她的夥伴們在校園一角的圍牆上塗鴉，杏音剛好經過。孩子們警戒的看著她，認定她一定會去打小報告。但她只是靜靜看著牆上的畫。

「好漂亮的向日葵。」看了一會後，她開口，「是小舞畫的嗎？」

「啊，嗯。」孩子群中除了小雪的另一個女孩答腔，她有點詫異看著杏音，猶豫了一下她才繼續說，「去年暑假，爸媽帶我去千葉的一個牧場，裡面有好大一片向日葵花田，很漂亮。」

「好棒，我下次也要叫家裡帶我去。」

杏音笑著回應，然後和眾人打了聲招呼就要離開了。

「妳要跟老師說嗎？」一個男孩帶著敵意大聲問著。

「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呢？」杏音疑惑的看著他。

「因為……因為這是違反校規的！」

「所以呢？跟我有甚麼關係嗎？」

男孩不知道要回些什麼，半張著嘴呆在原地。

啊，原來她是這種人。奈雪想，然後第一次對她產生了好感。

她們接下來也沒有甚麼特別的交集，直到奈雪偷偷和夥伴們討論離家出走的事時，杏音又剛好聽到了。

「怎麼又是妳？」上次的男孩皺著眉問。

「這裡是從教室到圖書館的捷徑，不是你們專用的。」杏音回答。

「妳不會去跟老師說吧？因為這跟妳沒關係。」奈雪說。

「嗯，跟我沒關係。可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忙。」

環繞在孩子們驚訝的目光中，她平靜地指出他們計畫中的缺陷。沒有安全過夜的地方，沒有食物，而且在那之前就會被大人抓到了，更別說是提出自己的要求。於是她提議讓奈雪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仔細的分析各種可能性並安排整個計畫。

孩子們全都愣愣的看著她，沒有人出聲贊成或反對。

「為什麼要幫我？」第一個開口的是奈雪。

「因為我覺得妳爺爺這樣是不對的。」她簡潔的回答。

原來她不是不在乎周圍的人，她只是依照自己的價值觀來行動。奈雪對她的印象又顛覆了一次。

整理好垃圾之後，杏音拿出幾本筆記。

「這是上課的筆記，妳要看嗎？」她問奈雪。

「不要，反正本來上課就沒在聽。」

「好吧。」

杏音把筆記放到桌上，開始寫作業。奈雪把電動接上耳機後又繼續玩。一個小時後，杏音寫完作業離開書桌，奈雪抬頭看著她，摘下耳機。

「妳這樣幫我沒關係嗎？會被大人罵吧。」

「嗯，沒關係。」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那個，我們又不要好，硬要說的話根本就不熟。」

「可是我很喜歡小雪喔。」

「啊？」

「妳的運動神經很好，總是跑跑跳跳的，很有精神，每天都笑得很開心。說話很有趣，還會表演模仿給大家看，在班上人緣很好，我很羨慕妳呢。」

「啊……啊，謝謝。」

奈雪都不知道她是這樣看她的，還被這樣當面稱讚，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原本想要像平常一樣直爽的回應就好，但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彆扭。

「我一直想跟小雪做朋友，可是都沒有好機會。我不會玩遊戲，運動也不擅長；我只會念書，可是小雪又對這個沒興趣。所以這次有機會讓我幫到妳真是太幸運了。」杏音握住奈雪的雙手，露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

奈雪的臉稍微紅了，但也露出有點開心的微笑。她想到那面牆上用粉筆畫的向日葵，突然也想要去小舞說的牧場看看。

「所以，妳爺爺強迫妳做不喜歡的事，絕對要反抗他。」她雙手握拳，認真的說著。「我想要一直看到小雪開開心心的。所以妳也要打起精神來才行！」

「嗯！」

原本因為不安和飢餓而萌生退意的奈雪，聽到她的鼓勵也重新打起了精神。

「妳會害怕嗎？」她換了個口氣輕聲問著。

「老實說，一點點。」

「因為爺爺很可怕？」

「嗯……到現在屁股還痛痛的。」她說。

但其實她最怕的不是挨打，而是爺爺生氣時面無表情瞪著她不說話的樣子，彷彿她是世界上最壞的孩子。她跪著等著挨罵，但不知道他甚麼時候才會開口，等待判決的那段時間總是漫長地讓她發抖。接著他會怒聲喝斥，像午後陣雨的大雷般瞬間響起。

直到杏音又握住她的手，奈雪才發現自己在顫抖。

「不要怕，小雪由我來保護。」杏音溫柔的說。

奈雪點點頭，拚命忍住掉淚的衝動。

奈雪不知不覺就倒在杏音的床上睡著了，杏音在床邊安靜的看著童話故事書。

叩叩，兩聲敲門聲。奈雪觸電般的從床上跳起，接著不發出一點聲響地迅速鑽進衣櫃裡躲起來。

杏音等她完全藏好後才把門打開，看到母親憂心忡忡的臉龐。

「媽媽，有甚麼事嗎？」

她看到母親似乎稍微探頭在檢視她的房間，她下意識的側身想擋住母親的視線。

「小杏，妳下來一下，有客人要找妳。」

杏音咬了咬牙，老實地跟著母親走下樓。

結束了，好快。奈雪出神地想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只好靜靜地縮在衣櫃裡等著家人把她拖出來。她試著不要去想會挨罵的事，於是想到杏音剛剛說的話。她也喜歡上杏音了，如果她願意和他們一起玩就好了。也是有一些不需要用到體力的遊戲，而且她也不排斥惡作劇的樣子。她開始想一些杏音會感興趣的活動。

然後她聽到一陣快速的跑步聲，越來越接近。她閉上眼睛縮緊了身體。

砰！用力的關門聲。她張開眼睛，小心翼翼地稍微打開衣櫃的門。房間的門被關上了，但房內空無一人。門是喇叭鎖，是鎖上後才被關上的。

「小杏，把門打開。」是杏音母親的聲音。聽起來不像生氣，反而是擔心的語氣。

「鑰匙我已經都先藏在房間裡了。現在除了小雪，沒有人能打開門。」杏音的聲音。

奈雪從衣櫃裡出來，走到門邊。對面的聲音變得更清晰了。

「只要爺爺您答應小雪的要求，不要再強迫她練劍道跟書法，她就會出來。」

爺爺也在！奈雪立刻退離門邊，靠在床沿縮起身體。

門的另一邊寂靜無聲。又來了，又是這種如坐針氈的候審。奈雪雙手用力掩住耳朵。

「奈雪！給我出來！！」

聲大如鐘的怒吼。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她還是嚇了一大跳，將身子蜷縮得更緊。

「父親，這裡不是我們家，這種音量會打擾到鄰居。」是媽媽的聲音，語氣很平靜。奈雪稍微冷靜了下來。

「不行！」杏音喊了回去，雖然音量跟力道遠不及爺爺，但語氣的堅定完全不會輸他。

「小女孩，請妳讓開。」爺爺放低音量，用冷靜而充滿威嚴的聲音說著。

「我不要！」她的聲音又更大了一點。奈雪從來沒想過她會這樣說話。

大人們開始軟硬兼施的勸說杏音，也勸說房內的她。眾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讓她頭痛欲裂。奈雪終於受不了了，她崩潰的大哭出聲。

「夠了夠了！我出去就行了吧！我繼續練劍道就行了吧！不要再罵小杏了！」

她放聲痛哭，但杏音比她更大聲，幾乎是在尖叫。

「不行！在妳能不用練劍道之前都不可以出來！我會一直在這裡保護妳！」

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只剩奈雪抽抽噎噎的哭泣聲。接著是腳步聲，有些人離開了。又過了幾分鐘，才傳來奈雪媽媽的聲音。

「小雪，爺爺已經回去了，妳可以先出來嗎？媽媽想跟妳說話。」

「可是……」杏音似乎還想阻止。

「小杏不用擔心，我不會責備小雪，也會認真的跟爺爺商量這件事。可以讓她先回家嗎？」

「那要看小雪。」她的態度依然沒有動搖。

奈雪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走到門邊把門打開。

第一個看到的是媽媽的笑容，和平常一模一樣，但卻好像很久很久沒看到了。

她撲向媽媽的懷裡，溫柔的味道包覆著她。無聲的淚水湧了出來。

奈雪回到自己房間後，迷迷糊糊的坐在床上發愣。媽媽端著一盤巧克力餅乾走了進來。

「昨天做的呢，想說妳這幾天應該餓壞了。」

這是她最喜歡的餅乾。奈雪安靜地吃著，緊繃的情緒也慢慢放鬆。

「爺爺答應了喔。」媽媽微笑的說著。

「嗯。」奈雪簡單的應了一聲。因為太累了，反而沒有甚麼實感。

「真的很帥呢。」媽媽雙手捧著臉，作出陶醉和崇拜的表情，「幫妳辯護的樣子。」

「小杏嗎？」

「啊，小杏當然也很帥喔。妳沒看到她擋在門口的樣子，讓人怦然心動呢。」媽媽掩著嘴輕聲笑著。

「所以妳不是說小杏？」

「是說哥哥喔。」媽媽坐在床邊，溫柔地摟住她，「他和爺爺說了一句很帥氣的話，爺爺才終於答應的。」

「哥哥？他說什麼？」

「『您的期待就全部由我來達成，所以請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吧。』啊啊，真的好帥喔，媽媽都要愛上他了呢，呵呵。」

奈雪縮進母親的懷裡，眼淚再度不可遏止地流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