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綠)

我想她一定是後悔了。

嫁給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生下一個又醜又小的女兒,年輕又美麗的她,一定很不甘心吧。所以她逃走了,和她在婚前相戀過的男人,逃向她所追求的幸福。

他們都很溫柔,從來沒有吵過架,彼此都是用敬語說話。家裡最兇最任性的是我,這個脾氣大概是遺傳自她的父親吧。他總是像支機關槍自己說個不停,從來不聽人說話。因為沒有繼承人,所以把獨生女嫁給公司裡最可靠的青年。

對我來說,一切都發生的很突然。不像那些整天活在父母吵架陰影下的孩子,隨時都顫抖著等待家庭破裂的來臨。在事情發生之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家庭有什麼問題,我甚至覺得自己很幸福,有一對非常溫柔感情又很好的父母。

『我想重新體驗一次談戀愛的感覺。』她這麼說。

因為迫於父親的壓力匆匆結婚,所以想先形式上離婚一次,好好地談戀愛,然後舉行一個只有兩個人的小小婚禮,不需要任何無關緊要的人參加。

他答應了,然後她逃走了。

她愛過爸爸嗎?她愛過我嗎?我不知道。

因為每一次她試著聯絡我的時候,我都當作我的人生裡沒有這個人存在過。

 

迫於世人眼光的壓力,爸爸決定要回故鄉的東京。因為我的姓是跟母親家,我不是爸爸的孩子,所以我不能和他走。

開什麼玩笑?有沒有搞錯?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是被背叛的人!但他現在不但要被趕出公司,任由那些吃人的閒言閒語攻擊,還要拆散他和他唯一的孩子嗎!!!

在那個讓我厭惡至極的漂亮房子裡,我嘶吼尖叫,摔破了所有我能碰到的,滿足那個自私老頭虛榮心的華麗裝飾品。

我盡可能地表現得像個需要看精神科的人,這樣他們才不會想要留我。很幸運地我成功了。我改了姓,變得和我的名字搭配得很好。

唯一讓我捨不得的是千草。我們總是黏在一起,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在同一個班級。搬家那天她哭個不停,甚至追著我們的車跑。明明就跑得那麼慢,卻硬是要演出這個老掉牙的劇碼。

我們都犯了一個錯。我們把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入在對方身上,當意外拆散我們的時候,空出來的那份時間會多到令人難以承受。

我走了她怎麼辦?她被臭男生捉弄的時候誰來保護她?她那麼膽小,她需要我。

等到車子遠離我們平常所居住的區域後,我才開始哭。

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一樣。

 

來到東京之後的生活還算不錯,我和爸爸兩個人住在一棟普通的小房子中。他找了份還不錯的工作,加上有母親家的撫恤金,生活算很寬裕。我不會覺得拿他們的錢有什麼好彆扭的,那是他們欠我們的。

爸爸還很年輕,就算交新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只要不破壞我們現在的生活,他想做甚麼都可以。

「我想和現在交往的對象結婚。」他說。

「嗯。」

她會來和我們住嗎?我需要叫她媽媽嗎?

「妳可能不喜歡這樣,但是……」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我們有孩子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對我造成的衝擊意外地強烈。我第一個浮現的念頭是,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會把我所僅有的全部都搶走。

「恭喜你。」我說,很冷靜。

「妳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嗎?」

對當時的我來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溫柔的父親。他不多話,總是聽我說。他了解我,體諒我,尊重我。

「我不可能,和你們一起生活。我不會叫那個人媽媽,也不會和那個孩子分享一個爸爸。如果你們要住進來,那我就搬出去,用老頭的錢一個人過日子。」

我好後悔,好後悔說了這麼過分的話。我用我自私孤僻的殘忍,扼殺了他對我的愛與溫柔。

應該被責備的是任性的我,但他卻向我道歉了。結果搬出去的是他,不是我。

然後我病了。我給了自己太多無謂的壓力和煩惱,幼小的身體無法負荷。多虧了導師的體諒,我才能在這麼混亂又嚴重缺席的情況下勉強從小學畢業。

我拒絕著爸爸對我的關心,固執地在那間房子裡孤伶伶地生活,幾乎不太出門。小姑姑熱心地照顧我,讓孩子們來陪我,但我卻總是對他們很冷淡。

在這片黑暗之中,她回到我身邊了。

在人來人往的東京車站裡,我們應該要開心地打打鬧鬧,慶祝在異鄉的重逢,但我們卻非常丟臉地抱著彼此哭了起來。

不要緊的,事情都會好轉。我會很快恢復健康,我和千草會像以前一樣很開心地一起過日子。

然而我的情況並沒有太大好轉,我還是不能從爸爸再婚的打擊中恢復,晚了整整一年才上中學。而千草在冰帝的第一年過得很糟糕,有時候甚至我覺得她才是那個生病的人。

那時候我們的狀況都很差,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幫助彼此。我們的缺點很相似,一味地嘆息現實的遭遇,把自己逼進悲觀的死胡同中像是要掐死自己。在大雨中的兩隻流浪貓,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在一起取暖,在對方的不幸上添加自己的不幸。

直到我遇到真田妹。

她像一團火,有著無止盡的熱情與精力,在我枯野般的生活中燃燒著。她做著不可思議的事,並對我伸出了手。她總是在笑,所以我也開始會笑了。

然後我進了青學,遇到了一群合得來的朋友,創造了一個古怪的地下社團。接著在網路上遇到小貝,她很纖細,很貼心,但又可以用很自在的方式和她相處。和她在一起,慢慢融化了我心裡一些尖尖刺刺的地方。

最後我遇到了崇,他像大海一樣包容了我所有的缺陷。

我很幸福,遇到了很多很棒的人。所以,我不能再總是任性下去了。

****

3-2(繪梨栖)

幼稚園的時候,我覺得花輪家的大屋子是騙人的。

在冰帝的幼稚園中,所有的同學都是所謂的有錢人。他們有的住在高級住宅區的獨棟住宅,有的住在市中心精華地段的高樓大廈,但沒有人住在那種像凡爾賽宮似的豪宅裡。東京既擁擠又昂貴,那種房子只是一種夢幻的想像吧。

一直到爸爸帶我去景吾哥的家拜訪,我才知道那種豪宅是存在的。

在那寬闊到似乎會迷路的宅邸裡,遇到一名嬌縱冷酷的小少爺,我就像突然被丟到異世界一樣徬徨。我膽小又怕生,不管什麼才藝都學不會,唯一有興趣的是電腦,但爸爸似乎不想要女孩子的我成為工程師。他希望我和跡部家的公子做朋友,但我又搞砸了。他的每一樣期待我都無法達到,他一定對我失望透頂。

我想著這些事,含著淚水呆站在景吾哥面前。他不耐煩地離開了,我總是不討人喜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回家。

這時,一個大男孩對我伸出了手。他帶我到有著一架大鋼琴的房間,彈了很多首溫柔好聽的曲子。

之後的每一年,大男孩在英國與日本之間來來去去,幾乎每年都只能和他見到一兩次面。但我常常想到那天的琴音,想到他那天對我表示友誼的溫柔。

即使長大之後,陸續遇到許多對我示好的男孩子們,但我還是只記得那個為我彈奏了一首小步舞曲的男孩。

 

第一次見面之後,只要聽說景吾哥回日本我都會去找他們。我慢慢變得開朗起來,周圍的大人都覺得是景吾哥的影響。我的確很喜歡景吾哥。他雖然態度有點自大,但其實很溫柔也很照顧我。

但我心裡很清楚,我想見的是崇弘。我總是纏著他彈琴給我聽,陪我去宅邸的各個角落冒險,配合我玩扮演公主的家家酒遊戲。因為他很快又要離開了,所以我想要趁他在日本的期間,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

「喂,妳該回去了。」

景吾哥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來,有點不悅地瞪著我。

「我不要。」

我小聲地說著,躲在崇弘的背後。

「樺地,帶她到樓下,叫司機送她回去。」

崇弘對我伸出手,我立刻跑到大窗戶旁,緊緊抓著窗簾。

「喂!」

「我不要回去!」

我倔強地喊著,雙手把窗簾抓得更緊。

我不要回去,回去也沒有人在。爸爸總是工作到很晚,我也沒有什麼執事和保姆照顧我。我和爸爸說我不需要那些人,我只想要爸爸照顧我,只要他快點回來就好。那裡空蕩蕩的,很高,地震的時候會搖得像是房子要裂開了,打雷的時候就像是直接打在屋頂上。就算我一直哭,也沒有人會理我。

「樺地,抓她下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哭了起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然而崇弘沒有動,只是用著請求的眼神看著景吾哥。

景吾哥看起來很生氣,但都沒有說話,然後離開了書房。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叫我在客房裡過夜。

「你也住下來吧。」他對崇弘說。

「是。」

「謝謝你,景吾哥!」

我跑了過去,邊哭邊抱住了他。

「走開,妳的鼻涕會弄髒本大爺的衣服!」

我放開他,用雙手胡亂把眼淚抹掉。

「不要用手擦眼淚!」

崇弘立刻把手帕遞給我。那是白色絲絹的手帕,聞起來有淡淡的花香。

景吾哥要崇弘打點我留宿的事之後就離開了。

「手帕好香喔。」我說。

「姊姊送的。」

「崇弘喜歡姊姊嗎?」

他點頭。

「姊姊是什麼樣的人呢?」

「很漂亮,很溫柔,很堅強。」

啊,和我完全相反。我既任性又怯弱,也不討人喜歡。

「……崇弘喜歡這種女孩子嗎?」

他想了想,又點了點頭。

「我會努力變成這種女孩子。到那個時候,請和我結婚!」

他像是很驚訝,稍微睜大了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有明顯的變化。

那時候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孩子氣的請求呢?但如果要說這些孩子氣的話,也只能趁自己還是個孩子了吧。

我看著他,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他想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我好開心,於是撲過去抱住了他,把頭埋進他的胸膛中,他摸了摸我的頭。我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刻。

我要努力成為那樣的女孩。堅強起來,不再愛哭也不再怕生,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也要變得溫柔,不再對周圍的人任性,要像崇弘那樣,包容體貼身邊的人。

隨著我們漸漸長大,小時候的約定變成兒時令人發笑的戲言。

他還記得這件事嗎?我變成他心目中認可的女孩了嗎?在這段漫長的七年之中,他是否有任何一刻喜歡過我呢?

他和綠在一起之後,我刻意避開他們,理由是我不想破壞和他們的關係,但其實正好相反。

我希望崇弘離開綠回到我身邊,照顧著我,只喜歡我。我無法拋棄這個念頭,所以我避開他們了。

我是個滿口謊言的人。我和綠說,我不是為了破壞他們的關係才說這些的,但事實上,我是希望她把崇弘還給我的;我和崇弘說,要他離開,但一直到他關上門之前,我都在心裡渴求著他留下來。

為了迎合周圍的人的期望,我從任性的壞女孩變成替人著想的好女孩。我壓抑著自己,不說出心底真正的願望。

這幾年來我一直很努力了,所以這次可以任性一次了嗎?

****

3-3(綠)

星期日,我和崇搭乘著前往千葉的電車。隨著位置越來越遠離東京市區,景色漸漸荒涼,乘客也越來越少。我們沒有交談,和周遭的寂寥融為一體。

「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我說。

他看向我。

「雖然學級上同屆,但其實我比你大一歲。」我說完笑了笑,「你介意嗎?」

他搖搖頭,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小四那一年,我母親騙我父親離婚,跟別人跑了。之後我和父親搬到東京,他不久就再婚,我很不能接受,於是生病了,晚了一年才上中學。」

我試著輕描淡寫,像是在敘述一個劇情陳腐的連續劇。但那陣子的回憶隨著我說出口的每一個字越來越清晰,胸口的壓迫感隨之強烈,雙手也忍不住顫抖。

明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可以繼續和媽媽保持聯絡,也可以和新媽媽跟弟弟好好相處,重新構築一個幸福的家庭。這麼簡單的事情,但我偏偏做不到。我為什麼這麼孤僻又自私,只想把所有的東西占為己有呢?

崇握住了我的手。他總是這樣,在我的手不知所措地顫抖時,用那雙溫暖的大手包容我。

「我一直,想和他們和好,可是一直做不到。你可不可以……陪我……」

「好。」在我順利地將要求說出口之前,他就答應了我。

「謝謝你,崇。」

我抱著他結實的手臂,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

 

小姑姑給過我爸爸的地址和連絡方式,那時我的精神狀況很不穩,當著她的面把那張紙條丟進了垃圾桶。

我從口袋拿出那張揉爛的紙條,依照上面的說明找到了那棟房子。

門牌上寫著我的姓氏,我看著它發愣。

崇幫我按下了門鈴。我的身體立刻緊繃了起來,直覺轉身想逃,但崇抓住了我。

推開門的是一位相貌和善的女性,她一看到我立刻驚訝得睜大了眼,但很快恢復平靜,對我露出笑容。

「那個……初次見面,對吧?」

我的舌根重得像石頭似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於是我點點頭。

「要進來坐坐嗎?他在裡面喔。」

「突然打擾,那個……真不好意思。」我彆扭地說著,聲音沙啞的像別人。

「當然可以,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快進來。」她熱情地招呼著,然後目光移向崇,「這位朋友也請進喔。」

崇很乖巧地點頭打招呼,表現得比我自然多了。有他在身邊讓我放鬆了不少,於是我鼓起勇氣踏進了玄關。

房子不大,但打掃得很乾淨,給人一種輕鬆溫馨的感覺。我們走進客廳,他就坐在那裡。

 

他老了。這是我第一個感想。

白髮多了好多好多,臉上的皺紋超過歲月的刻劃所該帶來的量。明明才過了三年不是嗎?一定是我的錯,是我讓他這麼的操心。

但其餘的一切都像當年一樣熟悉。他看著我那個三歲的小弟弟,露出慈愛的表情,不多話,但比誰都溫柔。

他轉過頭,看到我的一瞬間面露驚訝,但隨即露出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最近好嗎?」低沉,令人安心的聲音。

「嗯。你呢?」

「我很好。」

我們詞窮了。通常這個時候都是我自己說著自己想說的事,然後他安靜地聽著。就在我思考出下一句話要說些什麼的時候,身體就自己動了起來。

我跑過去抱住了他。肌膚接觸的一瞬間,眼淚就掉了出來。

「對不起,爸爸。」

我一直想說這句話,每天想,每天想。即使我嘴硬反抗著,我心裡還是拚命地向他道歉。

我知道他會笑著原諒我,應該說我知道他從來沒有怪過我。逃避的一直是我,只有我一個人在鬧彆扭。我想和好,只是懦弱的提不起勇氣,而他不逼我,卻隨時都等著我。

他溫柔地安撫我,什麼都沒有改變。

 

爸爸的妻子熱情地招呼我們,在廚房進進出出的,我也跟了進去表示要幫忙。

我想和她說些什麼,表現出友好的態度,但卻一直繃著一張臉,腦子和舌頭都打緊了死結。最後是她先開了口。

「樺地君和你爸爸很像呢。」

她掛著微笑,看向在客廳和孩子玩在一起的崇。

「我也……這麼覺得。」

我一直沒辦法親口承認崇和我是戀人的關係,但也不想否認。我們很少有像情侶那樣甜蜜的互動,甚至連當初的告白我都故意搞得迂迴曖昧。其實我心裡知道,我或許是把崇當成父親的代替品,藉著對他任性撒嬌,來感受那份我遺失的溫柔。

我對崇是戀愛情感嗎?還是一種親情的感覺呢?我害怕去想這個問題,更害怕去面對小貝對崇的情感。要是我一旦弄清楚了,很可能我就要失去他了。

「是個很好的孩子喔。」

「嗯,他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充滿自信地說著。他很好,也對我很好,只有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太好了呢,要好好珍惜他喔。」

她拉起我的手,輕輕地捏了一下。心裡流過一陣溫暖的感受,微笑不自覺地浮上嘴角。

「謝謝你……」我猶豫了一下,低下了頭,「阿姨。」

「不用覺得尷尬啦,你喜歡的話,叫我臭老太婆也可以喔。」

「咦?」我驚訝地抬起頭看她。

「幫我端出去好嗎?小綠。」

她笑咪咪地把托盤遞給我,我接了下來。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可以接受她了,甚至產生些許好感。

我真是善變,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們在客廳吃點心聊天,主要是我和阿姨在說話。我說了很多學校和朋友的事,阿姨很親切地回應,爸爸則是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崇和孩子玩得很開心,像是一對兄弟。

離開的時候,阿姨要我常常來玩。而爸爸猶豫了一會兒,簡單說了一句。

「要常回來。」

這裡不是親戚家或鄰居家,也是屬於我的家,所以他不是對我說『常常來玩』,而是『要常回家來』。即使三年沒有見面了,我們溝通上的默契還是沒有變。我對爸爸露出理解的笑容,他也笑了。

「掰掰。」小弟弟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崇,「要常常來喔。」

「和茂對吧?不過這樣太難念了,就叫你小和吧。」

「可是大家都叫我小茂。」

「對啊,這樣小和就只有我叫了。」

他傻呼呼的看著我,臉頰上的嬰兒肥白白嫩嫩,於是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臉。

陌生人要成為我的家人,我一直固執地抗拒。因為我害怕他們排斥我,所以我先排斥了他們。當我試著去接受,而他們也願意接受我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沒有任何人要來搶走爸爸,我只是多了一個媽媽和弟弟。這件事不再只是無機質的自我說服,在這一刻化作了真實的情感融入我的心裡。

 

前往車站的路上,我的腳步輕快地像是要飛起來似的。我還很難得的哼著歌,拉著崇的手晃呀晃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大家取綽號嗎?」我問。

「因為拉近距離?」

「這其實是一種詛咒!」我放開他的手,張大手臂誇張地喊著,「只要被我奪走了原本的名字,取了我專用的綽號,你們的靈魂就屬於我了,哈哈哈哈!」

他好奇地看著我。每當我說些瘋言瘋語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看著我,似乎是覺得很有趣。

「拿走靈魂要做甚麼呢?」他很認真的回答我,真不愧是崇。

「就會供我差遣!就算我罵人發脾氣,你們也會聽我的話。」我抬高下巴,驕傲地說著。

他點點頭,似乎覺得很有道理。

「因為我不敢一個人去找爸爸和好,我就使喚你陪我去,而現在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我走過去,握住他那雙厚實的大手,抬起頭仰望他,直視他的眼睛。

「所以你可以把名字拿回去了。」我輕聲說著,「你自由了,樺地崇弘,你想去哪裡都可以了。」

「我沒有想去的地方。」他疑惑地說著。

「我現在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回小貝的身邊了。」

他沒有說話,眼神流露出悲傷。

「我……是個非常小心眼,獨占欲很強的人。媽媽和爸爸被搶走了很生氣,好朋友被搶走了很生氣,男朋友丟下我去照顧別的女孩,也沒有辦法一點都不在意。」

「對不起。」他立刻說。

「但如果你那個時候對小貝坐視不管,我一定會更生氣的。很矛盾吧?」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知道他不擅言詞,常常在煩惱要怎麼表達,所以很壞的我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自己的話。

「想想看,到底她對你而言是什麼,我對你來說又是什麼。不可以說什麼兩邊都很重要喔。如果她才是最重要的,就不要再來找我了,好嗎?」

「………………好。」

「乖孩子。」

我們始終是有距離的。不論是學校、成長背景、生活圈,或者是相處的長度、回憶的重量,小貝都是距離他比較近的人。

身高的差別反而是最小的,所以或許是最後一次,我對他伸出了手。

****

3-4(繪梨栖)

我的第一個夢想是成為一名演員。

我喜歡看童話書,還有各種連續劇、電影、動畫,然後幻想自己是故事中某個喜歡的角色。家裡常常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可以把家裡的每個角落當成各式各樣的舞台,演出自己喜歡的故事。

我最喜歡的漫畫是玻璃假面,對那名擁有精湛演技的天才少女傾慕不已,模仿過她演出的所有角色。我生日的時候,向爸爸要求了一件洋娃娃般的服裝,然後趁家裡沒人的時候穿上那套衣服,坐在漂亮的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想像自己是那個大娃娃,看看自己能撐多久。

獨角戲總是寂寞的,但內向的我不敢找任何人來參與我的家家酒,崇弘則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在我知道他不會否定我的妄想之後,我拉著他陪我演出所有我喜歡的童話和愛情故事。崇弘是最好的夥伴,也是最差的演員。他沒有表情,任何台詞都是看著我的劇本用同一種毫無情感的語氣朗誦。但我不介意,我沉醉在自己的故事裡,豪華的宅邸是最好的舞台,而他就是我唯一的王子。

我始終都認為我在談戀愛,愉快而自我滿足的單戀。

聽到景吾哥決定要在日本念中學,而崇弘也會一起跟過來的時候,我開心地在家裡旋轉跳舞,不小心撞到桌子,痛到躺在地板上笑個不停。

太好了,從此以後我們就會去同一個學校念書,不用再分離了。

他或許沒有和我抱持著相同的情感,但回國後的這三年來一直都在我身邊。我自以為是地認為,除了他的家人和景吾哥,他最重要的人就是我。我們之間不是愛情,介於親情和友情之間,是一輩子的關係,從我們懂事前就開始,在我們長大成人之後仍會持續。

而我甚至認為,所有女孩的目光都會看向景吾哥,崇弘不會受到她們的注意,也不會注意到她們當中的任何人。

這樣就很好了,我很滿足。

 

不知不覺產生了變化。

暑假之後,NANAKI和小海帶從曖昧的朋友關係成為情侶,我的心情小小騷動了起來。他們看起來好幸福,原來談戀愛是那麼開心的嗎?如果我也和崇弘成為情侶,我會比現在更開心嗎?崇弘他,是否有那麼一丁點,對我懷有特別的情感呢?

我們認識太久了,熟悉地像是家人一般,可能早就錯失了成為情侶的契機,或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可能。

綠誤打誤撞和他成為朋友之後,我其實是很開心的。他也開始和我們一起玩遊戲,我們的話題更多了,交友圈結合了,彼此之間更親近了。嗯,是不是情侶沒有關係,我們的感情比之前又更好了一點,這才是最重要的。

當我察覺到他們之間變得不太一樣時,她才支支吾吾地對我說,是『互叫名字的關係』。

和好朋友喜歡上同一個人,的確不是值得生氣的一件事。但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好朋友迅速地和喜歡多年的男孩交往,果然心情上還是沒有辦法不激動的。

『妳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呢?』她當時那樣問我,我其實沒有全部回答。

『互叫名字的關係』

我聽到她那個答案的一瞬間,我是想衝過去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的。

 

文化祭結束之後已經過半個月了。我更刻意避開崇弘和綠,他們也沒有再和我連絡。結果到了最後,我還是兩邊都失去了。

我真傻,要是那時候沒有和崇弘告白的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地步。不對,一開始就錯了。我應該慢慢疏離的只有崇弘,這樣我至少還可以擁有綠。但因為我還是捨不得崇弘,還是害怕自己忌妒綠的那種心情,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獨自坐在會長辦公室的落地窗旁,靠著玻璃發呆。現在是社團活動的時間,運動社團的學生們在操場上奔跑。我眺望著這副平靜的校園風景,腦子斷斷續續地跑過待會應該處理的工作流程。

學生活動預算的審查、結業典禮的致詞、下學期重要行事的策劃……開會、連絡、協調、開會、評估、簽核、開會……

 

我好寂寞,好想見他們。

思念排開所有的雜訊湧了上來,鼻頭一陣酸楚。

結果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沒有改掉愛哭的習慣。

門鈴響了起來,我趕緊差掉眼淚,掛上平常的微笑後迅速站了起來,沒有問來訪者是誰就按下桌上的按鈕。這是個很大的粗心,讓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面對站在門口的人。

我腦中立即構築出標準程序。保持微笑,用自然的語氣問他有什麼事,如果是公事的話就依照流程處理,然後禮貌地暗示他離開。

但我的身體不聽從腦中發出的指示,就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連微笑都脫落了。

「可以進來嗎?」崇弘問。

我沒辦法回話,只能勉強從喉嚨擠出一個聲音。他當作我同意的表示,走進來並帶上了門。

「……我有話想和妳說。」

「不要,我不要聽!」

驚恐的情緒湧了上來,我反射性地回答,雙手用力摀住耳朵。

他要拋棄我了,他要跟我說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他只喜歡綠一個人,所以沒有辦法再和我像以前一樣相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青梅竹馬,即使到目前為止他把我當成家人一樣照顧,他也要為了綠離開我了。

「繪梨栖……」

「不要!!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我用尖叫蓋過他的聲音,蹲下來靠著桌子將身體蜷縮起來。

摀上耳朵,閉上眼睛,躲進被窩裡,這樣所有害怕的事情都會消失了。

 

「繪梨栖變成好孩子後,就結婚。」

混沌的腦袋冷靜了下來。零碎的文字慢慢組合成有意義的話語,喚醒了埋藏在深處的回憶。

他還記得這件事嗎?這對他來說有什麼樣的意義呢?我想知道,於是用力按住耳朵的雙手放鬆下來。

「結婚之後就是家人,互相扶持,一輩子。」

原來是這樣啊,這就是他對婚姻的定義。結果到了最後,我還是隸屬在親情的範疇裡。空虛的失落感包覆著我,但心底又有種異樣的平靜。

「……那我現在是好孩子了嗎?」

「從我們認識開始,妳一直是好孩子。」

「又再說安慰人的話了……」我又架起防禦的姿態,繃緊了身子。

「即使爸爸不在家,一個人也很堅強;陪我說話,和我玩,總是鼓勵我,很溫柔;漂亮,堅強,溫柔,妳一直都是。」

「啊……」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神絲毫沒有猶豫,澄澈地像是可以看透人心。我一直都知道,他從來不會說謊。

「但是,不能結婚了。因為,我遇到更重要的女孩子了。」

這一瞬間,我彷彿被解放了。

他有沒有喜歡過我?這個問題不斷侵蝕著我,像是不得到答案我就永遠無法放手。即使答案早就清楚了,就算我這陣子不斷地逃避,我還是想聽他親口告訴我。

崇弘只要決定的事情,就不會再猶豫,也不會因為別人的想法而停止腳步,即使會傷害自己,他就只是朝著自己的目標傻傻地向前走。

而我最害怕的,就是他決定走向綠的身邊後,就不會再回頭看我一眼了。

「……所以你再也不會管我了嗎?」

「不會不管妳。」

「但是你……」

「繪梨栖還是繪梨栖,是一輩子的朋友,和跡部學長一樣。」他打斷我,語氣很堅定,「如果妳覺得難過,就不打擾妳,一直到妳覺得可以為止,我都在旁邊,和以前一樣。」

「這樣……不可以吧……綠不會接受的……」我慢慢張大眼睛,搖了搖頭。

「在她接受之前,我也會一直等她。」

「耐心不是這樣用的啊,崇弘……」我幾乎說不出話來,驚訝地看著他,「那……那我也等你呢?」

「我可能,比妳還有耐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從小到大一點都沒有變耶,為什麼總是可以說出這麼單純的話啊?」

他有點困擾地看著我,就像我平常取笑他的時候一樣。

「我知道了喔。」我嘆了口氣,露出無奈的表情看著他,「沒辦法,比耐力的遊戲總是我輸嘛。所以這一次我就直接先投降了。」

在他說出任何話之前,我就伸出雙手抱住了他。

「不用擔心我,我會很快好起來的。所以你也要遵守承諾,不可以拋棄我喔。」

「嗯。」

「我現在哭的話,你會像以前一樣陪我嗎?」

「嗯。」

小時候,我常常為了各種事情哭泣,被景吾哥數落後更是哭得悽慘,而崇弘則是會靜靜地陪在我旁邊。不知不覺地哭累了,再度睜開眼睛之後,身上會多一條毯子,而他還是在,彈著琴,或者做他喜歡的勞作。我喜歡看著他,然後有時候又這樣睡著了,但不管是什麼時候醒過來,我總是不用擔心找不到他。

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的任性了。

最後一次像小時候一樣,哭著聽你說晚安,然後笑著對你說早安。

****

3-5(綠)

接近校門之前就感受到那裡的騷動。遠遠就能看見他高大的身影,經過的學生們紛紛對他投以注目禮。

「來找你的。」

同好會的朋友們竊笑了起來,我瞪了她們一眼。

我走向門口,無奈地看向他。

「……你要堵我的話,可以在我家門口啊。」

「因為想趕快見到妳。」

讚嘆聲與嬉鬧聲從後方傳來,我轉過頭之後立刻寂靜無聲。

「走吧。」

我們走向我家的方向,一路上沒有人說話。直到轉進一個寂靜的小巷裡,我才開了口。

「你要說什麼?」

「我來拿回我的名字。」

「嗯……那你要跟我重簽契約才行。」我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他,「從今以後不准再當跡部的跟班,也不能再當小貝的保姆。做得到嗎?」

他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那契約就不成立了。你可以走了。」

我學著他們家教練的手勢,帥氣地擺手。

他又搖頭。

「那你想怎麼樣?」我不禁苦笑。

「修改契約。」

「喔?」

「跡部學長和繪梨栖一樣很重要,而我像之前那樣和妳在一起。」

「真是貪心啊,樺地君。」我瞇起眼鏡,讓惡意從揚起的嘴角流瀉,「我說過我是很小氣的,如果我不接受呢?」

「等你改變心意。」

「你知道我認識很多亂七八糟的怪人,我會叫她們出來,想盡各種惡毒的辦法趕走你喔?」

「不走。」他又搖了搖頭。

「為什麼啊?你在堅持什麼呢?」我壓著額頭,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喜歡妳,妳是唯一的。」

 

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的。我對他的意義,小貝對他的意義。

我弄不清楚的,是他對我的意義。如果我搞不清楚,我就沒有辦法面對他,也沒有辦法面對小貝。

『那就跟你爸爸和好吧,然後和樺地君分開一段時間。如果還是很想見他,他就不是爸爸的代替品了。』

聽起來簡單到愚蠢,但很有效。

我開始思念他。在那個空蕩蕩的房子裡,懷念著他在那裡的每一個回憶。他幫我把客廳整理得一塵不染,從廚房端出最好吃的料理,安撫總是大打出手的孩子們,替我縫出最精緻的COS服,和我一起研究遊戲雜誌裡最新的情報。

然後我才羞愧地發現,都是我拉他在配合我,我從來沒有和他去過他喜歡的地方。

更糟糕的是,我老是和別人吵架,讓他困擾,讓他替我道歉。我總愛亂發脾氣亂罵人,但他從來沒有批評過我,只看到我好的地方,稱讚我,喜歡著我。

我真是太自私了,為什麼總是只想到自己呢?

我好想他,想再見他。我錯了,已經在反省了,以後我也要對他很好,像他對我那麼好一樣。

可是,好難喔,因為我就是那麼壞,他就是那麼好啊。

「……去海邊。」

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抱住他了。雙手緊緊抓住他衣服的摺皺,臉埋進他的胸口,把所有的心情強硬地用全身的顫抖傳達給他。

「一起去你最喜歡的地方吧,崇。」

「好。」

他摟住我。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像一對情侶那樣。

我可以承認了,不用再猶豫了。我喜歡這個男孩,無可取代。

而他告訴我,他和我擁有一樣的心情時,我幸福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時間靜靜流逝,冬天越來越寒冷。我在門口拍掉身上稍微沾到的雪,匆匆躲進了屋子。

一進客廳,就看到穿著青學制服的小貝趴在我家的榻榻米上,懶洋洋地看著遊戲雜誌。

「啊,妳回來啦。」

她抬頭看向我,像隻熊貓一樣慢慢往我了方向滾了一圈,語氣極度自然地和我打招呼。明明就兩個多月沒連絡了。

不用問她怎麼進來的。她和小姑姑打過照面,擅自借了備用鑰匙開門。

「妳來幹嘛?」

我壓抑激動的心情,冷淡地回應,書包隨手一丟就鑽進被爐。

「妳最近在疏遠我……。」

她坐起身,可憐兮兮的眼神像隻被拋棄的小狗。

「白癡喔!」我順手推了她一把。

「我也要進去!」

落難小狗突然變成飢餓瘋狗,她硬是要把我擠開鑽進被爐裡。

「混蛋!不要硬擠啦!」

「抱抱~」竟然還貼到我身上來?

「妳不但要侵犯我的被爐,還要侵犯我嗎?!」

「我很想妳嘛。」

「……我以為妳是在想要怎麼殺我呢。」

她胡亂扭動的身體放鬆下來,我們兩個就這樣一身凌亂地攤在被爐旁。她亞麻色的美麗捲髮披散在我的身上,好香。

「……那個也有想過啦,不過還是想和你一起玩比較多一點。」她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住她,「可以嗎?」

「跟一個想殺我的人一起玩?」

「想殺妳的心情越來越少了啦,大概從三比七,慢慢變成一比九。」

「會變成零嗎?」

「可能……不會。就算是這樣,妳還是願意和我當朋友嗎?」

「可以啊。如果因此死在妳手裡,我也心甘情願了。」

「……謝謝妳。」

她又在我懷裡哭了。我從來不知道她這麼愛哭。

我知道她忌妒我,就像我還是忌妒著她一樣。

很可能過了很多年之後,我們心裡的這份疙瘩依然不會消失。即使我們單純如鏡面的友誼因為這樣的不得已而出現了一片無法修復的裂痕,我們也願意冒著被碎玻璃割傷的風險,重拾我們的關係。

因為我們在彼此的心中就是這樣的重要。即使知道會受到傷害,還是無法捨棄。

我們會抱著這樣的詛咒,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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