樺地有許多回憶,默默珍藏在心底。

 

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英國學校的回憶。

他個子高大,但不說話,個性老實,還是黃種人,於是成為被欺負的對象。

幾個人把他圍在中庭,他蹲在中間,被他們拳打腳踢。他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默默地承受。

一個女孩跑了過來,把其中一個人推開衝進圈圈裡,伸出雙臂擋在他面前。

他抬起頭,看向女孩的臉。她的眼神堅定、銳利,緊緊盯著那群人。不只是眼神,她嚴肅的表情,抿緊的唇,伸直的雙臂,完全不顫抖的身軀,散發出強烈的意志。

她好勇敢,和他不一樣。

但再怎麼勇敢,她不過是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壞孩子推開了她,她跌在地上,但很快又爬了起來,用著微小的力氣抵抗他們。

總是默默被欺負的他,第一次還手了,第一次有了想要保護的對象。

場面隨著記憶的久遠變得模糊混亂,然後那個男孩出現了。

男孩說了一些話制止了那些人,但樺地忘記他說了甚麼。他只記得他的語氣很輕鬆,很高傲。他們叫男孩「小少爺」,不敢對他出手,然後離開了。

「妳有沒有搞錯!妳憑什麼當英雄?」男孩看向女孩,厲聲斥責。

女孩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回望男孩指責的眼神。男孩似乎對女孩的毫無反應感到煩躁,臉上帶著怒氣離開了。

樺地和女孩變成了朋友。他們常待在一起,但很少對話。他為女孩用野花做成一個花環,女孩笑了。

但不久之後,女孩離開了,她要回日本。臨走之前,她請男孩照顧他。

「留我一個人在這裡,還要把這個拖油瓶丟給我!」

一向冷靜的男孩對女孩大吼。樺地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的不是憤怒,是悲傷和寂寞。女孩的雙眼流漏出愧疚,但沒有多說甚麼,然後離開了。

然而男孩還是依照了女孩的期望。雖然很冷淡,但還是照顧他,讓他跟著他。

某一天,男孩的心情很差。學校的師長對他特別嚴格,似乎給他很大的壓力。

「真難吃。」他抱怨著學校的食物。

樺地隔天帶了自己做的煎蛋捲給男孩吃。那是他所能想到的,用最簡單的材料能做的好吃料理。

男孩吃了一口後挑起眉毛,然後第一次對他笑了。

放學後,男孩帶樺地去他家。樺地借用了男孩家的廚房,做了更多簡單的日式居家料理。雖然男孩的廚師能做出許多豪華的洋風料理,但這種樸實的味道反而讓男孩覺得新鮮。

「你還有點用處嘛。」

男孩高傲地說。樺地把這當作稱讚的話,有點開心地接受了。

「對了,你會打網球嗎?」男孩問。樺地點頭。

「那來當本大爺的練習對手吧,至少比和牆壁對打有效率一點。」

樺地又點點頭,跟著他走。

「不要總是一句話都不說,至少答個腔吧。」

「是。」

從此樺地總是跟著男孩。陪他練球,陪他練琴;陪他生氣,陪他笑。

男孩代替那個女孩守護他,而他也要代替女孩守護這個男孩。

 

稍微長大一點的時候,回日本時的回憶。

樺地常常待在跡部家裡,像在英國時一樣,默默陪著他。

有一天,一些看起來很尊貴的客人來跡部家拜訪。樺地躲在角落,看著跡部小小年紀就和那些氣派的大人們應對自如。

「這是我女兒繪梨栖,比你小一歲。她很膽小,要和景吾你多學習才行。」

一個小女孩被他的父親推向前。女孩怯生生地向跡部打招呼。

跡部親切地回應她。大人們需要說話的時間,於是跡部很懂事地主動說要帶女孩到家裡逛逛。

然而一離開大人們的視線,跡部的態度立刻就變了。

「真麻煩,還要照顧這個小丫頭。」

女孩看到跡部突然轉變的冷漠態度,雙眼立刻盈滿淚水。

「嘖。」

跡部看到她哭喪的臉,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

「喂,樺地!幫我照顧這個丫頭。昨天的課程排那麼緊,還沒休息夠就要應酬。我要去房間休息,有狀況隨時打手機給我。」

跡部下完命令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樺地看向女孩。她看到高大又沒有表情的樺地,似乎很害怕。

他對她伸出手,她猶豫地來回看著他的眼睛和那隻伸出來的手,然後握住。

他牽著她,慢慢走向書房。那裡有一架漂亮的大鋼琴。樺地很喜歡它,覺得鋼琴的聲音很好聽。

他以為女孩會和他一樣,看到鋼琴就很開心。然而女孩露出有點悲傷的表情看著鋼琴。

「不喜歡鋼琴嗎?」樺地問。

「很小的時候,爸爸要我彈。可是我很笨,學不會。」她沮喪地低下頭。

他希望女孩能知道琴音的美妙,也能和他一樣喜歡上鋼琴。於是他走向鋼琴前,打開琴蓋試了幾個音。

噹。噹。噹。清脆的音色在書房中響起,女孩好奇的看著他。

他將十指慢慢放在琴鍵上,輕輕撫摸了幾下,然後開始彈奏。

那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曲子,而女孩從之前的鋼琴課程中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

巴哈的小步舞曲。她知道很多學鋼琴的孩子在幼稚園時就會彈了,但是笨拙的她卻連這首簡單的曲子都彈不好。她無法把主旋律跟和弦組合在一起,雙手和耳朵都是。

然而這個大男孩彈得很好,巨大的手指靈巧地交織出令人放鬆的旋律。他彈得比標準的速度慢上一些,似乎很享受彈琴的樂趣,陶醉其中。沒有任何複雜的技巧,非常單純的旋律,但充滿了溫柔。他喜愛鋼琴的溫柔,以及安慰著在陌生環境中不知所措的她的這份溫柔。

她喜歡上鋼琴,也喜歡上這個男孩了。

她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了下來,聆聽男孩的琴音。

小步舞曲很快地彈完了,女孩大聲鼓掌。樺地有點害臊,他不覺得自己的表現值得她這麼熱情的掌聲,但還是很開心。他又彈了一些練習曲,都是簡單而柔和的旋律,就像他的個性一樣。

琴音靜止時,他沒有聽見女孩的反應,轉過頭才發現她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找了條毯子替她蓋上。

跡部推開門走了進來,用著不悅又帶點疑惑的表情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會彈琴。」跡部說。

「看你彈的時候學的。」樺地低下頭,似乎因為跡部的態度感到愧疚。

跡部皺起眉頭,不平衡的情緒在心中翻騰。他從小每天花那麼多時間練琴,這個大傻瓜卻光是看他彈就會了?即使他現在已經會彈奏困難許多的曲子,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負面的情緒。網球也是,只要他教一下,樺地很快就學會了,總是讓他心情很複雜。

跡部不說話,想著這些事情。樺地知道他不開心,也知道他為什麼不開心。

「你想彈的話,我有空可以教你。」

但是他卻這麼說,也總是願意教他更多的球技。跡部的態度很高傲,但卻比任何同年紀的孩子都關心身邊的人。

女孩因為他們的說話聲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睡著,又看到跡部在場,顯得尷尬又慌張。

跡部不客氣地數落了她幾句,讓她的眼眶很快又浮上淚水。

「妳想聽什麼?」跡部不耐地說,走向鋼琴前坐下。

女孩抬起淚汪汪的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妳想聽什麼儘管說出來,讓妳臣服在本大爺華麗的琴技之下。」

女孩愣了一下,然後破涕為笑。

樺地也笑了。他喜歡跡部的演奏,更喜歡他這樣的溫柔。

女孩回家前,跡部和她的父親說,希望她能常常過來玩。

「太好了,交到朋友了呢。」

等到大人們都不在之後,跡部對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樺地知道剛剛跡部對女孩父親的請求是為了他說的,於是他說了謝謝。

樺地常聽到有人說,他是跡部的跟班,總是被使喚著做很多事情。但對他來說,事情正好相反。

是跡部為了他做了很多事情,而只有樺地自己清楚。

 

兩個多月前發生的,在冰帝校園裡的回憶。

兩個多月前才發生的事情稱得上是回憶嗎?過去發生的事情,要經過多少時間的發酵才能昇華成回憶呢?

但樺地知道,即使過了很多年,他也不會忘記這件事。在發生的那一天,對他來說就已經是個無可替代的回憶了。

網球部在球場上練習,有個人躲在隱密處偷偷拍照,跡部命令他抓住那個人。

一個穿著冰帝制服的女孩掙扎著被他從草叢後方拉扯出來。跡部要他搶走相機,女孩緊緊咬住他的手。

很痛,像是要把牙齒刺穿他的手臂。

他看向她,對上她的眼神。堅定、銳利,為了保護某樣東西所散發出的強烈意志,讓他想到另一個女孩。

不過是一台相機,為什麼可以拚命到這種程度呢?如果他不放手,他會就這樣咬破他的手嗎?他很好奇,所以也不想掙脫,直到跡部命令他放手。

跌坐在地上的女孩被跡部奚落。她看起來很不服氣,但只是瞪著他沒有說話。

忍足故意捉弄她。她環繞四周,似乎感到尷尬,然後很慌張地喊了出口。

「……其實我只喜歡樺地君一個人……咦?」

各種不同的驚嚇反應在每個人的臉上出現。尤其是跡部,重視形象的他總是讓自己維持著冷靜從容的態度。這是樺地第一次看到跡部表情僵硬的樣子,讓他覺得很新鮮。

然後跡部開始批評女孩,稍微動了一點粗。女孩尖叫揮開他的手,還罵了他幾句,濃濃的大阪腔。樺地從小看的都是溫柔而有教養的淑女,那樣當眾大聲罵人,甚至會咬人的女孩,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而從跡部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也一樣。

跡部和女孩看起來就要大吵了,然後忍足出來圓場。像是想要趕快解決這場鬧劇,好讓社團活動回歸正軌,跡部一臉不耐地提了問句。

「樺地,你自己覺得呢?」

他覺得呢?

樺地看向那個女孩。坐在地上瞪著跡部,頭髮凌亂還沾著幾根雜草,緊緊抱著她的相機;狠狠咬了他一口,疼痛還清楚留在手臂上;一團混亂之下說喜歡他,但很明顯是胡言亂語;說著粗魯的話罵了跡部,樺地從沒看過有任何人敢這樣對他破口大罵。

他覺得,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

外校的人穿著冰帝的制服闖進來,和跡部吵架,當眾告白,讓眾人之上的跡部露出平常看不到的表情,這個平靜的校園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這麼荒唐的事情。他的直覺告訴她,只要有這個女孩在場,什麼事物都會變得不可思議地有趣。

他想認識她,和她做朋友,於是他開口回答了是,然後看到跡部更僵硬的表情。

後來忍足要樺地送女孩回家,樺地點頭。跡部似乎不太開心,說女孩是『醜小鴨』。

「所以我長大之後就會變天鵝嗎?」女孩看著跡部,冷笑著說。

「我看你這輩子都長不大吧。」跡部看著女孩矮小的身材,語帶雙關地說,「你照照鏡子,就會知道我的比喻很貼切。」

「我還滿有自知之明的。不像有人每天照鏡子,十五年來都以為自己長得很漂亮。」

在跡部反應過來之前,她就轉身離開。

「麻煩你了樺地君,我是搭公車來的。」

她逕自往前走。樺地跟著她,然後回頭看了跡部一眼。女孩出現不到幾小時,他就看到三次跡部僵硬的表情。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樺地一向沉默,而女孩也沒有特別想要搭理他的意思,就這樣來到她家的巷口。

她似乎就要開口打發他走了。樺地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他想和她做朋友的心情。跟交不交往沒有關係,就只是想多認識她一點而已。

然而他就只是沉默。言語是他唯一無法透過模仿而變得擅長的東西。上帝賜給他許多才能,卻讓他連一句簡單的話都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就在他想放棄的時候,一群孩子出現了。女孩依然粗魯地罵著她們,但孩子們都嬉笑著。她們直接喊她的名字,就像一群同年齡的朋友。樺地喜歡小孩子,但巨大的體型常常嚇到他們,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孩子做朋友。

那些孩子們主動和他玩耍,他非常開心。

他跟著她們去了女孩家,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在他所處的那個冰冷而嚴苛的世界裡,這種單純的相處所感受到的快樂格外地稀有珍貴。

他離開前,女孩和他說希望他再來玩。是誠心的,而且主動和他交換連絡方式。

他離開巷口,思考著該回些什麼好,於是拿出手機打出最誠實的感想。

『今天謝謝妳。』

因為他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將會是他最珍貴的回憶之一,所以他說了謝謝,那個最足以表現他心中感覺的字句。

****

繪梨栖走進學生會長辦公室後,發現綠慵懶地躺在她的沙發上看遊戲雜誌。

「啊,妳回來啦。」

綠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彷彿是受邀來朋友家玩,而不是自己沒說一聲就擅自闖進來的,更別提門口還有密碼鎖。

但繪梨栖沒有問她怎麼進來的。她了解她,知道她會設什麼密碼,而且似乎已經把她送的那套制服當成隨意進出冰帝校園的道具了。

於是繪梨栖沒有多說甚麼,走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怎麼啦?」她打開電腦,一邊操作一邊用著閒聊的語氣回應。

「我太想妳所以就自己過來了呀。」綠裝出甜甜的語氣,然後又立刻換回冷淡的聲調,「妳覺得怎樣?像不像不知道對方要提分手還死命黏人的傻妞?」

「唉呀別這樣嘛,我最近太忙了啊。」

「這也是想分手又不敢直接提的標準回答呢。」

繪梨栖露出苦笑,然後抬起頭,將視線從電腦螢幕轉向綠。

「妳生氣了喔?」

「妳最近在疏遠我。」

突然拋出的犀利質問,讓繪梨栖遲了兩秒才回答。

「我沒有啦,就真的沒有時間一起玩嘛。」

「如果是平常的妳,會直接坐到我旁邊,而不是那張離我三公尺遠的高級辦公椅上;如果是平常的妳,就算再怎麼沒有時間,我打電話給妳的時候也會跟我聊個幾分鐘,或是在上廁所的時候回電給我。所以妳現在忙到連大便的時間都沒有了嗎?」

綠試著想用平常的語氣說這些話,但當著繪梨栖的面前親口說出來時,她還是很難克制她這陣子累積的情緒,讓空氣隨著她逐漸增高的音量變得僵硬。

她們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沒有人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

「妳想聽聽看我猜測的版本嗎?」綠開口。

「好啊。」

繪梨栖開朗地回應。她把鞋子脫掉,雙腳縮進椅子上,從容地靠著椅背等著綠往下說。

「妳有喜歡的人了,很明顯。」綠說,「前一陣子還向每個人做了戀愛的問卷調查。」

「嗯,很合理的推測呢。」繪梨栖笑著回答,像是在聽故事。

「然後妳很煩惱。妳表面上是完美亮麗的大小姐,但私底下卻是滿腦子黃腔的宅女,興趣是寫木馬和打遊戲,所以很擔心喜歡的對象知道後會感到排斥。雖然妳心裡還是很想和我們這些宅妹繼續混,但又想拋棄這些過正常人的日子,所以藉著這陣子很忙,下意識想慢慢脫離我們吧。」

「嗯~可是我之前也和妳說過,我兩邊的生活都很喜歡啊。這樣不合理吧。」

「妳的應對技巧越來越好了,我有時候不太確定妳是不是在說謊。」

綠的語氣很平靜,沒有要刻意諷刺她的意思,但這句話還是狠狠傷到了繪梨栖。

原來在綠眼中,她在改變,慢慢變成了岩本繪梨栖這個身分所需要的樣子。可以面不改色地說著適當的話,和所有的人打好關係,卻讓最重要的朋友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

什麼都不要說,稍微拉開一點距離,等到一切習慣之後再慢慢找回適當的相處模式。不會破壞和任何人的關係,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但綠的一句話就把她原本的打算給粉碎了。

原本是為了維持和她的關係才保持距離的,卻反而讓她們真正的疏離了。

「很爛的版本對吧?學生會長是宅女,談戀愛之後開始掙扎表面和真正的自我什麼的,像是三流輕小說的情節。」綠露出平常那種諷刺的冷笑,但眼神有點悲傷,「我不是來找編輯自我推薦的,我是來聽妳的真心話的。」

繪梨栖看著綠的眼睛。她在關心她,擔心她,在乎她。如果這個時候還堅持說謊或敷衍,她們的友情或許就真的要結束了。

「我有喜歡的人了。」繪梨栖輕輕地開口。

「嗯。」綠認真地聆聽。

「是崇弘。」

「……咦?」

她的驚訝像是輕輕點在湖面的漣漪,寧靜地在這個空間散開,然後無聲地褪去。

「我一直喜歡我的青梅竹馬,然後我的好朋友和他交往了。怎麼樣呢編輯,妳喜歡哪個版本呢?」

綠愣愣地看著她,停滯了好幾秒,然後突然噗哧笑了出來。

「咦?」看到這個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反應,繪梨栖原本凝重的心情瞬間被攪亂,於是她也笑了起來,「什麼?怎麼了?」

「哈哈……不是啦,我還以為一定是跡部的,搞什麼啊。」

「景吾哥?為什麼?」繪梨栖更驚訝了。

「哪有為什麼,一般來說妳的情況應該是喜歡上跡部的吧。青梅竹馬的帥哥和大猩猩,怎麼想都是帥哥啊,我才要問為什麼哩。」

「什麼呀,妳才是呢。為了拍帥哥的照片闖進一群帥哥的社團大鬧一場,戀愛喜劇的超展開,卻選了妳口中的大猩猩當男朋友。」

繪梨栖一說完她們同時大笑,兩個人都笑倒在椅子上。

「啊,累死了,變得亂七八糟的。」

綠癱在沙發上。繪梨栖走了過來,輕輕推著她。

「走開啦,我的位置耶。」繪梨栖笑著說。

「真囉嗦。」

綠挪了個位置給繪梨栖。她們就這樣半躺臥在沙發上,各自看著辦公室的角落發呆。

「妳不生氣嗎?」繪梨栖說。

「為什麼要生氣?」

「好朋友喜歡上自己喜歡的人不是會生氣嗎?少女漫畫都這樣演,雖然我不懂為什麼。」

「我也不懂有什麼好生氣的。要生氣的應該是妳吧,他好好的陪在妳身邊,我卻突然跑出來把他拐走了。」

「哈哈,真的好突然喔。突然就認識,很快地感情變好,還把他拉進來玩線上遊戲。妳打電話跟我說要訓練他當補師的時候我都嚇傻了呢。」

「……妳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呢?」

「一開始很開心喔。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找他一起玩遊戲什麼的,甚至也沒和他聊過御宅族的那些事。所以看到他比我還熱衷,和他一起討論的時候,真的好開心喔。原來和喜歡的人一起投入同樣的興趣是這麼快樂的事。」

綠只是靜靜的聽著,沒有打斷她。

「後來妳又陸陸續續帶他去參加那些活動。看到崇弘開心的樣子,看到你們的感情越來越好,我忍不住開始忌妒起來。妳很積極地讓他參與妳的生活,不像我總是有所保留,看情況來配合對方。我想崇弘喜歡上的,就是妳這種直接的個性吧。」

「我……」

綠試著想說些甚麼,但複雜的情緒鎖住她的喉嚨,讓她甚麼也說不出口。他們三個人還能像之前那樣相處嗎?會因此越來越疏遠嗎?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追根究柢。明明繪梨栖想要退一步來維持他們的關係,她卻像個任性的孩子逼她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這些話一旦說明白了,之前的一切都無法維持原樣。

繪梨栖握住她的手。

「我的確在冰帝的朋友面前隱藏自己御宅族的一面,所以以前常感到有點寂寞。但後來遇到了妳,生活開始明亮起來。大家穿著青學的制服混進青學的校舍交換奇怪的商品,怎麼會有這麼瘋狂的事情?但妳偏偏就是能聚集那些瘋狂的人,一起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她邊說邊笑了起來,然後開始掉眼淚。

「好開心喔……真的好開心。我不想失去妳,更不想忌妒妳,所以才疏遠妳的。」

綠坐起身來,伸手抱住啜泣的繪梨栖。

「對不起。」綠說。

「不要,不要這樣。我不是想打亂妳和崇弘的關係才說這些的。我只是想說,妳對我而言……」

「我知道的,真的。」

「我們還是朋友吧?」繪梨栖哽咽地問著。

「說甚麼傻話,不要說朋友了,我愛死妳了好嗎。」

繪梨栖放聲大哭,綠拍著她的背安慰她。

****

十一月,冰帝文化祭。許多對冰帝學園感到好奇的外校學生紛紛湧入參觀,大家都想知道有錢人的攤販和表演跟一般學校有甚麼不一樣。

「我還以為會像櫻蘭那樣哩。」綠嘲諷地說。

「那太誇張了啦。不過食材和設備甚麼的確實比一般學校高級。聽說是跡部當會長之後就刻意搞得很盛大,以前好像保守許多。」千草說,看了一下時間,「我差不多要回去準備社團的表演了,妳會來看吧?」

「我當然是來看妳們表演的啊,不然是來吃高級青森蘋果的糖葫蘆嗎?」

「好啦好啦,妳找樺地君陪妳,我要去忙了。」

千草擺擺手走了幾步後,突然回過頭看綠。

「妳今天沒有穿冰帝的制服喔。」

「今天外校的人也可以進來,我幹嘛還要穿冰帝制服啊。」

綠今天穿著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看起來像個小男孩。

「也是喔,哈哈。」

「而且……」

「嗯?」

「就算我穿了,我也不會變成冰帝的人。就算我讓妳們穿上青學的制服,妳們也不會變成青學的人。」

千草看著綠有點落寞的神情,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卻一直想不到適當的詞句。

「好了啦我隨便說說的,妳快去做妳的事啦。」綠推了她一把。

「喔……。」

但千草沒有離開,依然站在原地猶豫著,吞吞吐吐才說了接下來的話。

「放學換下制服之後,大家就還是一樣的啊。」

綠笑了出來。

「看在妳這麼努力的份上,這次就不巴妳頭了。好啦乖,去忙吧。」

綠又推了她好幾下,千草才終於往社團教室的方向前進。

****

之後綠和樺地會合,他們一起逛攤販。

「要來網球部的嗎?」樺地問。

「你們做甚麼?」

「咖啡廳。」

「執事咖啡?」

「不是執事,但是穿西裝。」

「這樣啊,好像很值得拍個照。」

「可以來拍。」

「嗯……還是算了,遇到跡部又要吵起來。」

綠語氣輕鬆地說著,但樺地還是露出稍微失落的表情。

「但輪到你當服務生的話我一定會去的喔,也會幫你拍很多照片。」

綠很快地轉開話題,但樺地只是默默地搖頭並表示自己沒有負責接客的工作。

「嗯……我也不想讓你為難啦,可是我和跡部一看到對方就想發火,嘴巴上又不服輸,好像就是沒辦法和平相處,對不起啊。」

「是我不好,你們不用勉強。」樺地低下頭。

「哎呀不要總是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沒辦法的事情就算了。開心一點嘛,有甚麼好吃的帶我去吧。」

樺地點點頭,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他們經過忍足班上的章魚燒攤販,穿著藍白相間條紋浴衣的忍足笑咪咪地走了過來。綠看到他馬上拉著樺地轉頭就走。

「唉,別那麼冷淡嘛。」忍足苦笑著,「情侶的話有優待喔。」

「喔?要怎麼證明是情侶,需要證明書嗎?」綠冷冷地說著。

「手不是牽著嗎?」忍足笑著瞄了他們的手一眼。

「那你只要到處搭訕女孩子和你牽手,就可以享用全場的情侶優惠了呢。」綠瞥向攤販前那些興奮看著忍足的女孩們,「應該不會有人拒絕你的。」

忍足沒有回話,只是露出無奈的笑容看向樺地。

「一盒。」樺地說。

「好的請稍待。」

忍足立刻露出商業笑容,之後很快地拿了盒章魚燒遞給樺地。

「おおきに。」他用大阪腔道謝,「請趁熱吃喔。

「哼。」綠還是不理他,一個人轉頭就先走了。

樺地離開前轉向忍足,彎腰鞠躬向他表示歉意。忍足揮揮手要他別在意,並指著綠示意樺地去安撫她。樺地點個頭後就趕緊追上去。

走到一個人潮沒那麼擁擠的角落後,綠壓著自己的額頭嘆了口氣。

「對不起,才剛說完就變成這個樣子。跡部常常主動跟我吵就算了,但剛剛很明顯是我自己找碴對吧。還要讓你幫我向別人賠罪,我真是糟糕透頂。」

「為了若竹學姊嗎?」

「……我只要想到她之前因為他哭的樣子,我就……」綠看著自己不知所措的雙手,最後抱著自己的頭靠著牆蹲了下來,「根本不關我的事,我還在鬧甚麼彆扭。」

樺地也靠著校舍的牆壁坐了下來,打開那盒章魚燒。

「趁熱吃。」他串起一顆,遞向她的嘴邊。

「這麼燙的東西,不能玩甚麼『啊~』的遊戲吧。」綠看著那顆冒熱煙的章魚燒苦笑。

「那吹一下。」

樺地用竹籤把章魚燒切成兩半,滑嫩的白色內餡流了出來。他靈巧地串起半顆,吹了幾下後又遞向綠的嘴邊。

「唉真是的。」綠說完才乖乖張開嘴。

「好吃嗎?」

「你餵的就好吃囉。」

從遇到忍足後就一直不開心的綠終於露出笑容,樺地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不喜歡我這種脾氣吧?」綠問。

「我喜歡你的直爽,還有很重視朋友。」

「那如果為了朋友很直爽地和別人吵架呢?」

「我會努力讓你開心。開心的話,就不會想吵架了。」

「哈哈哈哈。」綠彎腰大笑了幾來,「你真是天真耶,崇。聽到這種話真的就吵不起來了。」

「嗯。」樺地點點頭。

「一人一半吧。」

綠串起另外半顆章魚燒,遞向樺地的嘴邊。

****

下午,話劇部的表演在演藝廳舉行。千草和繪梨栖幫綠他們留了第一排的位置。

可琳飾演為愛瘋狂的人魚公主,繪梨栖飾演善良溫柔的人類公主。人魚公主將魔女的匕首刺進人類公主的胸膛,鮮血沾滿她雪白的新娘禮服。人魚公主抱著人類公主冰冷的軀體淚流不止,人類公主掛著微笑,伸出顫抖的蒼白手指抹去她的眼淚。

「小貝是我心目中的完美呢。」

綠看著台上的繪梨栖,輕聲開口。

「你或許也有發現了。會成為御宅族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性格比較突兀,或是不擅長人際關係的人。那在一般人的眼中是有些奇怪,端不上檯面的東西。我其實很討厭那種人見人愛的人,覺得那些人都是努力讓別人喜歡自己,而他們剛好也是那種適合生存的性格罷了。但是小貝能夠同時維持自己的興趣,又能在社會上生存的很好。重點是,她活得很自然,並不是在勉強自己。有時候看著她,就會覺得自己滿身都是缺點。」

樺地握住綠的手。

「沒這回事。」他說,「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沒有好和不好。」

「謝謝你,崇。」綠說,他的溫柔溶解了她的心防,但壓在心底的疑問還在猶豫著是否要吐露出來,「……但為什麼是我呢?」

樺地不是很懂她的意思,於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比起我這樣的人,小貝她……」

可琳的歌聲漸漸淡去,觀眾們熱情鼓掌,於是綠將猶豫不決的話語吞了回去。

樺地有點不安的看著她,決定待會兒再好好聽她把想說的話說完。

 

謝幕後,話劇部成員的朋友紛紛來到準備室。大家稱讚著繪梨栖和可琳的演技,也有人說千草的劇本寫得很好。綠遠遠地看著那群冰帝的學生們聚在一起談天說笑,這陣子埋在心底的那股悵然又湧了上來。

「她也變了呢。」綠看著千草被冰帝的朋友們圍繞,很開心地說著話,「她一年級的時候,每天打電話跟我哭訴她不喜歡這裡,交不到朋友甚麼的,甚至曾經想過要轉學過來和我在一起。」

「覺得寂寞嗎?」樺地問。

「嗯……就覺得,她好像沒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了。」

「去找她們說話吧。」

樺地牽著綠要往前走,但綠抗拒著站在原地不動。

「不要,我不要混進那群和她們說客套話的人裡面,連說句話都要排隊。」她咬著牙任性地說著,「我要回去了。」

「那就等到其他人離開。」樺地抓住她不讓她走。

明明她這麼無理取鬧,樺地卻還是順著她的脾氣配合她。她軟化了下來,靜靜在角落等著那群人散去。

過了一會兒,樺地突然放開綠,不說一聲就走了過去,撥開人群來到繪梨栖的面前。

「啊,崇弘,你……」

繪梨栖的話還沒說完,樺地就把手放在她的額頭前。

「妳發燒了。」

「咦?」

包括繪梨栖本人,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繪梨栖的表現很自然,除了繪梨栖以及和她演對手戲的可琳之外,沒有人注意到她生病了。繪梨栖趁著換幕的間隙,要可琳不要把她身體不舒服的事情說出來。可琳知道繪梨栖的個性,於是甚麼都沒有說。

千草立刻緊張地跟著摸她的額頭。

「很燙啊!妳怎麼都不說呢?」

「沒那麼嚴重啦,就只是小感冒,身體有點發熱而已。」繪梨栖輕鬆地搖著手。

「保健室。」樺地立刻拉著她的手要往前走。

「等等……」

她反抗著不想走,但這幾個月累積的疲倦一口氣湧了上來,她雙腿一軟差點跌倒,樺地立刻扶住她,然後直接把她抱了起來,快速往保健室移動。

千草愣愣地看著那一幕,然後才發現綠也在。綠看著樺地抱著繪梨栖離開的背影,像個人偶一樣站在角落不動。

****

「那個,你太誇張了啦,快放我下來。」

繪梨栖在樺地的懷裡掙扎著,但樺地一路上無視她的抗議,很快地來到保健室。

樺地一把她放在病床上,她就馬上站起來要離開。

「我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我幫妳處理。」樺地立刻打斷她。

「你已經不是學生會的了。」繪梨栖表情嚴肅地說。

「現在重新加入。」

「我拒絕!」她的語氣更加嚴厲,「以會長的身分拒絕。」

樺地沒有回應,但掏出了手機。

「我是樺地。繪梨栖發燒了,我帶她來保健室。」

電話另一端的人下了指令。

「是。」說完後樺地就切斷了電話。

「跡部學長會處理。他要我照顧妳。」

繪梨栖直視他的雙眼不發一語,樺地也毫不迴避地接受她的視線。他們從來不發脾氣也不吵架,卻常常在比賽誰比較固執,從小時候開始就是如此。

就在氣氛僵持的時候,保健室的護理師小姐回來了。

「怎麼了?」護理師親切的問著。

他們同時要回答,但繪梨栖的『我沒事』慢了一點,樺地的『她發燒了』搶先一步說出口。

護理師立刻幫她量體溫。

「溫度很高啊,明明看起來不像生病的樣子。」護理師驚訝地來回看著溫度計和繪梨栖,「先吃點藥吧,退燒之前妳要好好休息才行。」

護理師都這麼說了,加上樺地又在一旁守著,繪梨栖只好乖乖吃藥休息。

「好了我會休息的,你先回去吧。」繪梨栖用棉被半掩住臉,語氣有點冷淡。

「等妳退燒我再走。」

「我又不會逃走。」

繪梨栖半坐起身,眼神帶點怒意地瞪著他,但樺地仍是直直地接受她不滿的視線。沉默持續了很久,但雙方都沒有退讓的意思。最後是繪梨栖輸了,她悻悻地又躺回床上,這次整個人鑽進被窩裡,轉過身背對樺地。

樺地在床邊坐了下來,傳了封簡訊給綠和她說現在的情況。綠簡單回應要他好好照顧繪梨栖。

過了將近半小時,樺地都以為繪梨栖睡著了,才從棉被裡傳來微弱的聲音。

「……為什麼會發現呢?」

「妳忍耐的時候,大拇指的指甲會用力壓著食指內側。」

「啊……。」

繪梨栖從棉被裡探出頭來,伸出自己的右手。她食指內側有個被指甲用力壓過的痕跡,深到甚至有點出血。因為是下意識的動作,連她自己都沒發現。

樺地看到後立刻和護理師要了藥膏和OK蹦替她包紮。

明明他大部份時間都在英國,一直到他們小六才比較常見面,他卻能注意到她的一些小動作。他總是很體貼地為她顧慮到一些細節,所以和他相處起來很輕鬆,漸漸地就越來越依賴他,享受著讓他照顧的感覺。

就算她現在躲得遠遠的了,他卻還是追過來照顧她。

眼淚湧了上來,她趕緊忍住,用另一隻手捏住鼻子並且別開頭。但這個動作也被樺地注意到了。

「很痛嗎?」他問。

她搖搖頭。

「不要再這樣了。」

她說,看起來似乎很疲倦。樺地以為她是太過操勞,但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願意讓自己幫她分擔。繪梨栖從小就很獨立自主,如果自己可以做得到,她盡量不想麻煩別人,但他覺得自己對她來說應該不算是『別人』。他知道她最近有點在疏遠他,也不清楚原因,於是覺得很寂寞。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喜歡崇弘,但是崇弘喜歡的是綠對吧?」

她最後的防線也崩解了。一旦心情改變了,想要維持原來的關係甚麼也不打破,似乎是不可能的。

她看著樺地,而他只是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她平常大概可以猜出他在想甚麼,但這次完全猜不到。

「回去吧。」

她又要求了一次。樺地這次沒有反抗,沉默了一會兒後就離開保健室。

他一關上門,她就躲進棉被裡開始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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